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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此次去的地方叫康庄，就是康庄大道这句成语所指向的康庄。

　　康庄远离了视线，当然也隔离了滚滚红尘，康庄受冷落也是当然的事。不过，古人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康庄的十来口人全都是仙全都是龙。仙是出神入化的仙，龙是潜龙勿用的龙。你相信么？

　　眼前这位已经六十岁，可还在当娃——康水娃。山是水娃全部的信念，水娃像女人经营自己的头发那样，经营了几十年的羊群瘠地山风山雨。大山在他心里平稳地波动着。水娃知道那道山坳能留住候鸟，那道斜岭能挂住泉瀑，那处高崖喜欢腾云驾雾。

　　水娃代表康庄迎接了我。水娃的脸烙着中世纪的彩塑，体格纯粹是印象派的技法，一丝不苟地表现他的特色。

　　片刻之后，万壑的松风已将我从山下带来的溽热拂得点滴不剩。我和水娃在他的石窟前吃了晋北名吃——莜面烤铑。一盘苦菜，一盆野兔肉，一碟腌山蒜，一瓶高粱白酒。按我的理解，这该是上品的山珍，归真的肴馔。

　　水娃对来自西北腹地在《兰州晨报》当记者的我特感兴趣。他说你们甘肃敦煌的阳关大道与康庄大道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条在东一条在西，而两条道就把天下的道理奥妙走完了。正因为是古道，现在就没人走了。你敢走，说明还有点节气。

　　水娃说，阳关有三叠，康庄有一联。敦煌的有曲子词，咱们有山歌。想知道吗？上联是：

　　日飞云走天不动

　　我哼了一阵子，不知如何对下联，也不敢面对水娃考究的目光。我承认我的全部学识没上升到这个水平。哲学是苍白的，只能局部地提出问题；文学是虚伪的，只能表象地反映事实。而我一直是昏昏的，以其昏昏，偏要使人昭昭。

　　水娃的下联是：水流沙滚地不移。

　　这样，我就豁然明白水娃家族代代居住在康庄的理由了：他们以最本朴的活法实践着天地要义。这当然是档次极高的活法，牵着三皇五帝时代的颤音。

　　水娃正是笃守不动的忍者。

　　大山系舟山，禹王洞是真魂。系舟山住了大禹的小舟，禹王洞系住了大禹的韬略和身影。四千多年前的大禹之魂之影坐化为巨型化石，持铲的手牵着时间，从蒙昧期走到后工业时期，他是文明的拓荒者。

　　一次偶然的机会，水娃发现禹王洞，再现了四千年的华夏苍茫。

　　禹王洞的发现见报后，立刻引起轰动。很快禹王洞被搞起了旅游业，成为本市经济的亮点。水娃看不起这一套。水娃说，先贤是不该让俗人们滋扰的，拿祖先的真容换钱，纯粹是欺师灭祖，他水娃担不起这个责任。

　　水娃说，山下的世界真的就好？无非是男人爱女人，坏人整好人，翻来覆去折腾人！要找精气神，到咱山里来。山里的一切都是赤裸的，不欺不骗不藏不掖。干吗老去趟浑水呢，不累吗？真该让大禹活过来，治当今的水。

　　我听完默默不得语。我想，所谓的高人能将自己活成一部史诗，包罗万象却又无迹可寻，所谓的庸人只能活一个过程，忙忙碌碌却是空空荡荡。

　　水娃该是位高人吧？

　　走过长长的路，山在左边等我；转过长长的坳口，山在右边等我。星星们已撤走大罡北斗阵，又于顷刻间排成五行八卦图。北是找不着了，但依旧指引着我的脚步。天道与人道相比，到底前者更为直接些。独行者捷走于如此澄明之境，用不着担心什么。

　　是座峭壁横在眼前。峰虬虬蟠蟠，径隐隐约约。残月在顶巅失落为一颗蛀掉的牙，夏虫于谷底淡泊去激越的喉结。片片天幕和谐着我跳跃的胸腔。这个时刻精神是独立的，这个时刻的体验是种子。独立于黎明前的黑暗，抽发曦光的新芽，不久后路边的情爱，会铺满童心的花瓣，一叶一涛去和万里的风，去韵千顷的涛！声音虽然有点苦涩，但那是我唱的歌。

　　灵性常常是一瞬间完成某种升华或沉沦的。三十年浮生梦，八千里云和月，我一直期待着这样危险而深刻的夜晚，这样催心折髓的瞬间。回首间，我发现，我已独立于苍茫之中！

　　蒙蒙晓雾初开，

　　浩浩旭日方升。

　　白日依山尽时，我辞别康庄。

　　我问水娃，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到底说了些啥？水娃说，要不什么都不说，天知地知，靠自己体会。要么什么都说了，说到现在还没完，唯有心者听得清听得懂。大音稀声大象无形。

　　水娃反问我，大禹坐化洞中四千多年了，他一直想说些什么？

　　我也在问自己：我们的祖先到底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