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人物

　　范声家 43岁，工人

　　■ 对话动机

　　11月18日，工人范声家在嘉兴乍浦港区一个钢护筒内进行海底作业时，被困海底。经过4天3夜，终于被救出海面。在海底的这77小时里他如何度过？怎么克服黑暗和恐惧？是否想过放弃？什么让他坚持到最后？

　　到11月21日下午被救出，范声家被困海底77个多小时。

　　被困前，他和妻子在浙江嘉兴乍浦港区打工，在嘉兴发电厂三期码头工地。

　　工地平台有60多根钢护筒，垂直入海进行打桩。老范的工作，是清理钢护筒底部杂物。

　　11月18日约8时50分，范声家再次下到一根钢护筒的底部。

　　这根钢护筒直径1米，长24米，上端连接在延伸向海面的平台中，下端套在海底的水泥桩上。露出水面约6米，水下约18米。

　　范声家下到底部约25分钟后，涨潮的海水猛力挤压，严重变形。据救援人员目测，变形处直径缩小到3—5厘米。

　　范声家被困海底。救援困难重重。最终，经过70多小时，救援者将海底的水泥桩切断，将切割下的水泥桩和钢护筒并筒里的范声家一同，吊出水面。

　　11月23日，躺在平湖市第二人民医院病床上，范声家说，被困时他从来没想过放弃，“反正不能死”。

　　【事发】

　　“傻掉了，吓坏了”

　　新京报：据工友说，那天那个钢筒晃得厉害，很多人都不敢下去。你不怕吗？

　　范声家：那个桩是最后一天，马上就完成了，我想早点把任务做完，就下去了。

　　新京报：不怕出事吗？

　　范声家：我也有点怕，心里有点慌。后来问了包工头，他说是专家设计的，不要紧。我想专家设计的应该没问题，就下去了。

　　新京报：出事时是什么情形？

　　范声家：我突然听到像打雷一样，“咣当”一声响，声音特别大。我现在耳朵里还老觉得响着那个声音。然后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新京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范声家：傻掉了，吓坏了。过了几分钟，平静了。我想是钢筒瘪了，我摸了摸周围，留给我的空隙，宽有60厘米，长也只有90厘米，不到一米。我只能半蹲着。我头上那块地方压得最厉害。

　　新京报：没有任何光亮？

　　范声家：开始响的时候，把我眼睛都震花了。后来我慢慢找，看到有个孔，一点点宽的缝，能看到上面有一点亮。

　　新京报：出事时，上面知道吗？

　　范声家：他们当时就知道了。工友在喊我，我老婆也在上面。她吓呆了，说不出话来。我就朝着上面喊，没事，我好得很。

　　新京报：觉得没事？

　　范声家：我摸了下面是干的，没有海水进来。我想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的工友又都在上面，他们都会救我。

　　新京报：你后来知道上面的营救方法吗？

　　范声家：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着要保存体力，等着出去。

　　【等待】

　　“一辈子没受过的冷”

　　新京报：这77个小时，难熬吗？

　　范声家：难熬。地方太小了，我站不起来。只能不停换姿势，有时半蹲着，有时抱着腿蹲着。脖子也只能扭来扭去。

　　新京报：在下面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吗？

　　范声家：海浪声音很大，哗哗的。整个钢筒摇来摇去，不断晃。呆在那个钢筒里，感觉就像一个人稍微喝多了一点酒，就是那种感觉。

　　新京报：冷吗？

　　范声家：冷，我就穿了一个秋衣，里面非常冷。阴冷，旁边的钢板我都不敢碰，一碰上去冷得打颤。我只能缩着身子，尽最大努力不碰到钢板。那种冷，是我一辈子都没受过的冷，现在想想那种冷还想哆嗦。

　　新京报：有办法让自己暖和一点吗？

　　范声家：只能搓搓手，哈哈气，连脚都不能跺。我在里面想的最多的就是，我要是出去，立刻要个大棉袄。有一阵子冷得受不了，我就喊，救救我，好冷啊。他们说，兄弟没办法啊。没办法也只能没办法。我只能想，还好没结冰。

　　新京报：你当时向上面要了蜡烛，是想取暖？

　　范声家：对，我当时就想点着蜡烛，有火有光，能暖和一点。他们不给我，给了我个手电筒。他们放下来的取暖灯也不管用，连光都照不下来。

　　新京报：在里面你一直没有睡觉？

　　范声家：没有，太冷，睡不着，也不敢睡。我怕海水进来。只有醒着，海水进来我才知道。

　　新京报：有没有特别想睡觉的时候？

　　范声家：太累了，就眼睛闭一下，养养神。

　　【煎熬】

　　数数，从一数到一千

　　新京报：在下面你能计算时间吗？

　　范声家：我大概知道过了几天。通过那个孔能看到一点光亮。亮起来了就是白天，黑下去就是晚上。

　　新京报：天亮了会不会心情好点？

　　范声家：又是新的一天。那几天，工友总在上面喊，明天就救你出来了。我一看天亮，就想也许马上就出去了。

　　新京报：工友和妻子一直在上面和你聊天？

　　范声家：我要大声说话，他们才听得见。我怕消耗体力，就一个小时说几句话。妻子说得很少，她一张嘴就哭。

　　新京报：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范声家：赶紧出去。有时候也想以前干活的事，想想孩子。经常一件事情没想完，就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新京报：在里面觉得孤单吗？

　　范声家：黑的时候孤单，后来有了手电，我隔段时间就照一分钟，看看有没有水进来，再看看周围环境。不敢多照，怕没电，就麻烦了。

　　新京报：一开始你不肯吃东西？

　　范声家：开始从缝里给我的是巧克力，我不爱吃。后来吃了三根火腿肠，吃了点面包。我不敢多吃。不知道要呆多久，搞臭了没法呆，卫生还是要保证的。我一直保持少上厕所，在下面这几天我就上了一次大手，十二次小手。

　　新京报：在下面怎么消磨时间呢？

　　范声家：数数。从一数到一千。我能听到潜水员在附近清理东西。我数数计算他们清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八九分钟，短的有两三分钟。

　　新京报：能感觉到潜水员在附近？

　　范声家：我能听到他们在切割。我有时候用东西敲三下钢板，跟他们打招呼，鼓励搞快一点。他们也不理我。

　　新京报：哭过吗？

　　范声家：第三天的时候掉过两滴眼泪。我想，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么命苦。

　　【激动】

　　阳光从缝里照进来

　　新京报：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多少天？

　　范声家：不知道能坚持多少天，只能尽力坚持。不敢想。

　　新京报：有没有想过有可能出不去了？

　　范声家：头两天从来没想过。到第三天，海水慢慢渗进来，我想过，也许出不去了。

　　新京报：海水是最让你紧张的？

　　范声家：对。其他的事情都不归我来考虑。但是海水一旦进来，我就危险了。

　　新京报：海水涨得快吗？

　　范声家：比较慢，一小时涨一厘米吧。我看着水涨，算着大概二十四小时之后，会涨到我的脖子。我就完了。

　　新京报：看到海水涨是最绝望的时候？

　　范声家：我弯着腰，最高的地方不到一米。看着水涨，第四天涨到我的膝盖，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喊，我受不了了。那水太凉了，泡着脚和膝盖，又冰又痛，脚都变形了。后来我出来，护士用棉被裹着我的脚，一直到晚上，脚都没暖和过来。

　　新京报：那一瞬间，有没有过放弃的念头？

　　范声家：没有，绝对没有。我还有家人。我觉得到不了放弃的时候。

　　新京报：听说你跟家里人交代了，别人欠你的钱和你欠别人的钱。怎么会想到说这些？

　　范声家：这些账只有我最清楚。我要是出不去，我必须交代给我老婆。

　　新京报：把整个钢筒吊起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吗？

　　范声家：能感觉到。一下子就轻松了，有救了。

　　新京报：当时头脑很清醒？

　　范声家：当然清醒。我一直想的就是要出去。所以上面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在下面特别配合。

　　新京报：这77个小时最激动是什么时候？

　　范声家：钢筒吊出来，切割机把钢筒切出一点缝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特别好，我看到阳光了。阳光从缝里照进来，我高兴死了。就像之前干工程一个工程竣工了一样。

　　新京报：爬出来，整个身体都舒展了吧？

　　范声家：这77个小时我都特别想伸直腰，终于伸直了。我出来时，掉眼泪了。

　　【后怕】

　　“再也不在海里干了”

　　新京报：救援的人一直说你乐观，有勇气。你怎么做到这么坚强？

　　范声家：有的人能坚强，有的人不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有勇气。反正就觉得不能死。

　　新京报：出来之后，睡得好吗？

　　范声家：总是半夜醒过来，想起自己在里面特别冷。出来之后老后怕，万一我没出来怎么办？我的家庭、孩子怎么办？现在想想真是万幸。

　　新京报：以后有什么打算？

　　范声家：回老家休息一阵子。再也不在海水里干了。我这次打桩是第一次在海里做，第一次见到大海，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新京报：你打桩打了二十多年，打桩辛苦吗？

　　范声家：有时辛苦，有时还可以。打桩比一般打工挣钱多，好的话，一年能挣七万到十万。这次第一次在海里做，很轻松，一天能挣八百块钱。我还想干一个月就走，没想到才来5天就出这样的事。

　　新京报：和孩子讲过你的经历了吗？

　　范声家：他们都在电视上看到了。现在平安了，一切都好了。

　　新京报：以后还是会做打桩工？

　　范声家：百分之八十我还会做。要不然怎么办，孩子要上学，家里需要钱。

　　新京报：这个经历对你有什么改变吗？

　　范声家：没什么改变，就觉得再也不能出危险了，踏踏实实最好。

　　□本报记者 张寒 浙江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