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记者 王恒嘉

　　你翻开这页报纸，扫视版面的4秒钟里，中国有两个孩子出生，其中一个通过剖腹产出生，世界给他的第一感觉，不是阳光的温暖，不是双手的抚慰，而是手术刀的冰冷。有数据显示，中国的剖腹产率达到了46.5%，深圳户籍人口剖腹产率现高达60%。多位业内人士称，实际比例可能更高。晶报记者调查发现，在众多孕妇不具备剖腹产指征却做剖腹产的现象背后，存在着诸多因素：医院和医生规避风险、追求利益；准妈妈躲避疼痛、挑选吉日；一些夫妻无根据地认为剖腹产更安全，认为不让婴儿通过产道会让以后的性生活更完美……人人自以为受益。但事实上，剖腹产对孕妇和婴儿的“益处”几乎全部是谎言和误解……世界卫生组织设置的剖腹产警戒线为15%，日本等一些国家，把生育视为关系整个民族生存的大事，其剖腹产率低于10%。中国下一代的健康却因剖腹产率畸高而受到广泛影响。

　　现状 深户剖腹产达六成

　　一个孕妇，怀了一个4公斤多重的大婴儿，胎位也不是很正，医生劝她剖腹产，她坚决不同意开刀。两个医生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婴儿“拽下来”，婴儿死了，孕妇没有抱怨医生。两天后收拾东西默默离开，护士去送她，她流着泪还说了声“谢谢”。

　　另一个孕妇，主动要求剖腹产，医生检查后建议自然分娩，她却大声质问医生：“万一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见医生坚持不开刀，她立刻离开了这家医院，去隔壁医院要求剖腹产。

　　接触上述两位孕妇的是同一个人——郭会平，现任广东省政协委员、广州军区157医院妇产科主任，她在产科已经工作了近40年。第一位孕妇是她上世纪70年代接触的，第二位孕妇则是近年接触的，来自深圳。

　　郭会平1971年参加工作，她说，那时候的孕妇和家属很忌讳开刀，自然分娩率在90%以上。当时病人很信任医生。

　　1981年，全国开始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保证孩子安全！”“妈妈开一刀无所谓，反正以后不生了。”……这类想法抬头，手术条件相对被放宽了，剖腹产率一度接近20%。

　　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医院进入“盈利”时代，医患关系开始越来越紧张。而剖腹产的比例，目前在广州等大城市达到60%以上，在某些地区更是超过了80%。

　　深圳市卫人委公布的数据显示：2010年前三个季度，深圳的剖腹产比例达到38.77%，比2009年的38.71%略有上升，仍远低于北京54%、广州60%的比例。其中，深圳常住人口剖腹产率达到50%，户籍人口剖腹产率达到60%。深圳市卫生和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以下简称深圳市卫人委)妇社处处长张英姬表示，“我们只能解决剖腹产技术层面的问题，制度层面问题需要省或国家一级来解决，更深层次与‘人心’有关的问题，则需要整个社会动员起来……”

　　剖腹产率对比

　　60% 广州

　　54% 北京

　　38.77%深圳

　　调查

　　医院剖腹产让所有医院风险降低、部分医院效益增加

　　郭会平曾在省政协会议上发言，大声呼吁降低剖腹产比例。会后，几位“大医院的副院长”却批判她的发言不对。

　　郭会平说，在一些医院，剖腹产的收入是自然分娩的两倍(自然分娩一般收费2000元—3000元、剖腹产一般收费4000元—6000元)、损耗人力更少(自然分娩初产需要医生护士观察4-6小时，剖腹产熟练者仅需要半个多小时)，风险也更小(剖腹产是抢救性的手术，出现问题，可以立刻开始抢救，而且因为已经进行了抢救，很少需要承担责任，如果孕妇主动要求剖腹产，则更没有理由找医院麻烦)。

　　郭会平说，曾有一内地医生来其所在医院任职，剖腹产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却不会观察正常产程和接生，因为她之前所在的医院，剖腹产比例高达90%。郭会平认为，在“增效益、降风险”的旗帜下，正常接生技术逐渐失传，“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晶报记者从深圳市卫人委了解到，今年前三季度，深圳人民医院、北大医院等数所三甲医院的剖腹产率均超过50%。晶报记者采访了深圳人民医院、深圳北大医院两所医院的多位资深产科专家，她们表示，如果要说真相，必须匿名。

　　关于“利用剖腹产赚钱”的说法，深圳人民医院一位专家给晶报记者算了一笔账：人民医院产房爆满。而剖腹产住院7天，手术费用4000元；自然分娩住院2—3天，手术费用2000元。接待一个剖腹产的孕妇，医院就丧失了接待2—3个自然分娩孕妇的机会，这属于机会成本。而医生护士们每天上班，人力成本相对固定。医生的收入与自身所做手术无关，与整个科室的收入挂钩，而整个科室接待自然分娩孕妇赚的钱更多。所以，“利用剖腹产赚钱”的做法不会出现在深圳人民医院、北大医院这样的“满客”医院，而只会在以下医院出现：1、空产床达到一定比例；2、产科医生护士相对较少；3、手术收入直接与医生收入挂钩。深圳卫人委相关数据显示，前三季度，民营医院春天医院的剖腹产率也超过了50%。

　　专家们说，重症病人从一、二级医院向上聚集，三甲医院剖腹产比例因此会较高，但50%以上确实过高。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规避风险减少医患纠纷。“有的并不一定要剖腹产。如果医患关系和谐，医生会进一步观察，但现在怕万一出现问题被闹，所以直接剖了算了。许多产妇自己要求剖腹产，我们更是‘顺其自然’。”

　　助产士 被归入护士序列，没了发言权

　　一些产妇称，接受了医生“恐怖”的产前教育，于是决心做剖腹产。人民医院的一位专家说，从事产前教育的医生不一定是故意要制造“恐怖”气氛，“家属和产妇容易被引导，医生本来就是看病做手术的……如果说产房里有人强烈希望自然分娩，那就是助产士，但是助产士基本没有发言权……”

　　孟雪，资深助产士，她说，自己1988年开始做助产士，当时助产士有处方权，可以操作产钳、胎头吸引器等助产器械，还可以晋升为“助产师”。当时产科医生除了剖腹产外，几乎无须操心。

　　20世纪90年代，卫生部机构变化，助产士们被“一刀切”地要求“要么归到医生序列，要么归到护士序列”。助产士们有的变身为“主治医师”，有的变身为“主管护师”，孟雪则被授予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主管医师”。

　　此后新进助产士进入护士序列，丧失了晋升为“助产师”的通道。她们丧失了处方权，如果要打催产素等，必须医生批准，她们也不能再使用器械，而可以用器械的医生“用刀更熟练”。产前教育也更多的由医生来做。

　　孟雪说：“医生天生接受的教育就是迅速解决病理问题，助产士天生接受的教育就是长时间耐心陪伴孕妇。生产本身是个自然过程，如果把所有产妇都归纳到‘病人’行列，按照病理学的思维处理，结果可想而知。”

　　助产士的问题正逐渐引起重视。2009年5月5日，世界助产士日，在深圳召开了全国助产士大会。而关注助产士序列问题的几位人大代表近年连续建议，要求在护士队伍里建立一个特殊的助产士序列，让她们拥有自己的晋升通道，在产房里拥有一定的操作权……

　　孕妇和家属 误认为剖腹产对孕妇和孩子有利

　　郭会平说，从医学角度来讲，她认为真正需要做剖腹产的孕妇比例并没有增加。那么这一轮猛烈的上涨是如何出现的？郭会平说，经过调查分析：参与生产过程、决定生产方式的不只是医院、医生、助产士，还包括产妇及其家属，剖腹产率畸高是共同导致的……

　　晶报记者匿名加入了一个深圳孕产妇妈妈QQ群，在3天里观察她们的讨论，又在各大医院随机采访了十几位产妇和家属。

　　以下几名孕妇的说法很有代表性：

　　孕妇林某称，从小就听说生产很痛。她几个朋友都是剖腹产，朋友说剖的过程不痛，所以决定剖腹产。

　　孕妇谢某某称，自己肚子痛，去某大医院咨询，医生举出来一些“死人”的病例。孕妇李某上过一堂产前教育课，其中有孩子死掉的案例。谢某某最终认为“剖腹产可以让我更安全”，李某最终认为“剖腹产可以让孩子更安全”。两人最终都选择了剖腹产。

　　孕妇关某现在已经怀孕8月，她的公公婆婆很信“生辰八字”，动员关某剖腹产，非要在某日凌晨做手术。

　　孕妇周某的丈夫说，自己和妻子都听说，孩子通过产道出生后，“那里会变松，过夫妻生活没感觉。”

　　与很多中国产妇主动要求剖腹产相对应的是在华外国产妇的表现。郭会平告诉记者，同样在广州、深圳，在同样的医院生产，外国产妇在广州几家大医院，自然分娩比例分别是95%、98%。深圳人民医院一专家表示，该院来自欧美、日本等地的外国产妇，没人主动要求剖腹产。如果医生提出剖腹产，家属们的反应是“你用刀会伤害她”。

　　专家们认为，中外产妇表现不同，主要是因为她们接受的教育不同。中山大学护理学院副教授高玲玲认为，“中国医疗水平曾经低下，很多产妇因此对自然分娩失去信心。她们认为剖腹产是现代化的技术。她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自然分娩中的她们一样在现代技术的保护下。我们要用现代化的产前教育取代‘现代化’的手术。”

　　高玲玲曾在120名产妇里随机选取了60人进行专业的产前教育。结果接受教育的60人里，43人选择了自然分娩，只有2人是孕妇及家属要求剖腹产。没有接受教育的60人里，24人选择自然分娩，孕妇或家属要求剖腹产的多达20人。湖北十堰妇幼保健院对106名主动要求进行剖腹产的孕妇进行教育，其中41人(占38.70%)放弃了剖腹产要求。

　　高玲玲说，现代化分娩教育诞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欧美，教育目的就是让产妇拥有自信，拥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和技术，去面对完全陌生的生产。教育包括条件反射训练，让孕妇学会在子宫收缩时，放松其它肌肉，通过呼吸调节等来降低疼痛。1999年，高玲玲曾在泰国见识了那里的产前教育，在8—9次教育后，孕妇生产时不再恐惧地大叫。

　　专家们称，在加拿大、美国，都有助产士主导独立开业的生产机构。英国，在产前检查到位的情况下，助产士提着箱子上门去接生，生育的人文气息显露无遗。

　　真相 剖腹产伤害孕妇和孩子

　　深圳市卫人委相关专家认为，没有任何数据和资料可以说明剖腹产比自然分娩更安全，却有数据表明剖腹产对孩子成长有影响。

　　关于产妇安全，郭会平说，剖腹产麻醉有风险，另外手术创面大，羊水栓塞更容易发生，可能导致死亡。对于剖腹产不痛的说法，郭会平说，自然分娩也有无痛分娩术，而剖腹产可能会导致“终生疼痛”：神经损伤、手术损伤、切口疝、手术感染都可能发生，手术切口感染、子宫内膜炎、泌尿道感染更是常见。手术造成盆腔粘连等，可能造成梗阻。

　　深圳人民医院儿科的张蔚等几位专家表示，剖腹产对孩子的影响是很大的。近期看容易造成严重的呼吸道窘迫综合症。长大后患“感觉统合失调症”的比例也大大增加，其表现有多动症、学习困难、情商低下等等。

　　天津人民医院儿科2004年所做的研究显示，剖腹产与呼吸窘迫综合症之间有显著关联。《世界核心期刊文摘》中“妇产医学”部分2006年1月第2卷指出，剖腹产是导致呼吸窘迫综合症的“独立”危险因素。有案例显示，这种呼吸系统问题甚至可能影响成年以后的生活。

　　山东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等在2008年将249名儿童分为自然分娩组和剖宫产组进行研究。结果自然分娩组儿童感觉统合失调发病率为26.0%，剖宫产组为43.0%。更有众多研究指出剖腹产导致免疫力低下。

　　济南军区总医院郭建华等人2000年前后针对122名感觉统合失调儿童所做的研究显示，剖宫产与正常产小儿在前庭平衡、本体感觉、触觉防御等方面差异显著。著名心理学家，前沈阳心理研究所所长王树茂认为，剖腹产的孩子不但因为注意力综合障碍，学习成绩会受影响，而且触觉过于敏感，防御过强，容易造成孤僻的性格，胆小，怕黑，容易哭。郭会平称，她曾经发现大学生的心理问题、自杀倾向等与剖腹产之间有某种联系。1984年，有医学专家针对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144名青少年做过研究，结果显示，剖腹产所生孩子的成绩和智力低于正常生产的孩子。

　　剖腹产为什么会导致这些后果？张蔚说：“自然分娩的挤压等会启动婴儿身上各种神经和分泌系统的‘按钮’，让其做好准备来这世界，其过程很复杂。”

　　“剖腹产选时间得好命”的说法，被专家们称为“迷信”。甚至一位深信八字决定命运的道士也告诉晶报记者：“手术选时间肯定没用，命运之神岂是人的小手段可以欺骗的！”

　　关于自然分娩影响夫妻生活的说法，郭会平认为毫无道理，因为婴儿真正通过产道的时间很短，没有证据表明孕妇的产道会受影响。而且，欧洲等地的调查表明，女人过了45岁、50岁后，如果从来没有经过自然分娩，阴道会开始萎缩，无法进行夫妻生活。“中老年的性生活质量才是更应该被重视的。”

　　难题 医患存信任危机

　　根据以上调查分析，剖腹产率偏高的原因主要有4条：1、医院为了增加收入；2、医院为了降低风险；3、孕妇要求剖腹产；4、助产士的边缘化。

　　张英姬说，目前深圳设立了剖腹产警戒线机制，比如上年剖腹产率为38%。那么28%为一级警戒，超过就要求整改，派专家现场督导看有没有技术问题。38%为二级警戒，超过全市通报批评、影响年度评优。

　　郭会平说，在日本，每个产妇都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助产士，婴儿偏大，就会提醒她注意饮食，胎位不正，就会调节。据了解，目前深圳已经有自己培训助产士的“5年计划”，以让助产士具备较高素质。而恢复助产士序列、给予一定操作权力的问题，只有全国层面才能解决。

　　张英姬说，最难最难的，是消灭医院“降低风险”的原因，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医疗问题，其根源在于医生和病人之间互不信任。“现在整个社会都有信任危机，医患之间的矛盾和不信任变得特别突出。这得依靠全社会的力量来解决。”

　　张英姬最后感叹：“几十年前，病人尊重医生，因为医院不赚钱，是公益性质的。后来医疗被推向市场，一切都变了。只有通过医改，改变医院的赢利性质，才能彻底消除医患间的信任危机。”

　　众多专家强调，为保护孕妇和婴儿生命的10%以内的那部分剖腹产还是必须做，因为和病痛、伤害和未来比起来，生命还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