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人质
撰稿·灵 子
陈凯歌的《赵氏孤儿》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日本电影《花之武者》,两片同样对经典的历史故事做了现代化解读,把人们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信念具化为人性的纠结反复。
“赵氏孤儿”历史悠久,《左氏春秋》已有记载,随后司马迁也看中这个故事,在《史记》中重重写了一笔:先把赵家置于忠良地位,再安排奸臣前来灭门——坏人屠岸贾据说是晋国重臣,但从没在《史记》以外的历史典籍上出现过,大半是太史公为了剧情需要杜撰的——此时好人程婴现身,救出尚在襁褓之中的赵家血脉,自此隐姓埋名十五年,直到孤儿长大一举复仇。
后人感念程婴的忠义,不断加重故事的戏剧性以突出其大义凛然,历朝历代的改编一步步迈向非人的情节:程婴拿自己的孩子顶替赵家孤儿被杀;带着孤儿去屠岸贾家里生活;让孩子认仇为父,长大了再杀父如仇……
没人考虑程婴孤身育子的艰辛,这十五年间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孤儿长大了会不会复仇失败?万一武艺不精反被仇人杀死,程婴岂非徒劳一生?更没人考虑孤儿的感受,好端端突然被安排灭门的命运和手刃仇人的重担,如何面对?杀死了养育自己十几年的义父,回报了抚育他只为复仇的“生父”,然后要怎么办?
在电影《赵氏孤儿》里,陈凯歌试图面对这些问题,为了让故事变得合理而绞尽脑汁。但可惜他并没有想通,电影仅止于提问,没能给出答案。
尽管程婴与孤儿都经历了苦痛挣扎,但复仇仿佛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过程再曲折也未能撼动这流传千年的结局。结尾孤儿仍然杀了仇人,于是前面关于仁义、宽恕的人性解读都白费了。导演也难以描绘复仇之后的状况,无力地结束于俗套的梦境。高潮都过去了,谁还管以后呢?
相比之下,《花之武者》走得彻底多了。故事取材于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忠臣藏”,讲的是德川家康时期四十七个武士为蒙冤屈死的主公复仇,成功后全部切腹自杀,以死亡向不公正的幕府抗议。
导演是枝裕和弃用了几百年来声声泣血的口吻,以亲切、调侃的笔调重述了这个故事:主公年轻的儿子宗左卫门为复仇而隐居江户三年,以此决心赢得了贫民窟邻居们的敬意。但渐渐地大家发现,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武艺实在稀松,不但被街头小混混打得落花流水,跌入粪坑;偷窥仇人时,还被对方吓得夺路而逃,木屐都跑掉了一只。
看着仇人一家幸福的生活及贫民窟里俭朴的欢乐,宗左卫门反复考虑:复仇是否真的必要?只是换另一场冤冤相报?为什么不能走出仇恨,从此过平凡快乐的生活?最终他大着胆子与邻居们演了一场戏,欺骗族人说大仇已报,领了赏金与心爱的女人逍遥去了。
两相比照,想要回归人性又难以忘却复仇的程婴是多么不通透啊。复仇故事背后的忠诚和血仇显然高于个人亲情伦理,为复仇而牺牲自己儿子由此变得只有感动,没有残忍。复仇还可以成为最出师有名的缘由,甚至可以超越另一个传统的高级价值:爱国。伍子胥一夜愁白头,正是为了帮助敌国强大,以复故国冤杀父亲之仇。等他在异乡励精图治几十年回来,带领吴军扫荡楚境,仇人都入土了,他还把仇人尸首拖出来鞭打。如此冷酷、念兹在兹,唯有程婴和《刺客列传》里的那些视死如归的死士可以相比。
晋国国君派他刺杀孤儿的祖父赵盾,刺客一早去了,发现赵盾正在家端坐等待早朝。刺客有感于他时时不忘礼仪的风度,自感羞愧,一头撞在槐树上自杀了。这个选择总是让我觉得模糊。如果他觉得赵盾是国之良臣,杀之不忍,说明刺杀行动本身毫无道义可言,为什么他要为一项不义的行动自杀?难道刺客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一死,与赵家有关的代际仇杀就会终结?说起来,他是多么天真单纯——单纯是荆轲之前所有刺客的共同特征。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典当给雇主,却自认为在实践一种抽象的价值。为什么他不像宗左卫门那样遁走?也许真正的不同在于,中国没有死士遁走的空间。还是在小时候,我就有一种深刻的印象,刺客赴死的前提之一是雇主奉养他们的家人。现在我知道,义士、刺客和他们的家人,只是历史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