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书中提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跟她媳妇儿之间那点儿事儿，在后世的叙述中，还有不同的版本。

　　据《今古奇观》中说，庄子一共娶过三个媳妇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遭休弃）；第三妻姓田，是为田氏。某次庄子春日出游，郊外见一戴孝女子正用扇子扇一座新坟。庄子上前询问，这女子说坟内埋的是她的丈夫，丈夫临死前对她讲，说是要等到坟上的新土全干才许她再嫁。于是，这女子便天天来到坟前，希望坟上的土早早干透。庄子听了叹息一阵，帮她扇干了坟，妇人以手中纨扇赠与庄子，庄子收下后，妇人“欣然而去”。

　　回家后，庄子与田氏说起此事，田氏当即义愤填膺起来，“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之后又说“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还从庄子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

　　没想到，几天之后，庄子突然病重。田氏在床头啼哭时，又发起誓来，说：“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

　　很快，庄子气绝，田氏抚尸大哭。七日后，忽来了一位少年秀士，他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有约，特来相访。听说庄子病故，他提出想借住百日，一来守丧，二来读书。田氏当即应下。不久，田氏与楚王孙先是心生好感，继而暧昧牵连，终于就在家中拜堂成亲。

　　洞房之夜，楚王孙心疼难忍，奄奄欲绝。王孙的仆人说这是王孙的旧症，无药可治，必须要生人脑髓，才可止痛。如果是死去不超过四十九日的，也还有效。田氏听说后，自执利斧，劈开庄子的棺盖，要取脑髓，却发现庄子叹息一声，挺身坐起。田氏以谎言敷衍，庄子却点破玄机：楚王孙与其仆人，都是庄子点化幻变而来，一切只是为考验田氏而已。田氏听罢，羞愧万分，悬梁自缢。

　　这段故事在单弦牌子曲中叫《蝴蝶梦》——因为那里头说，庄子最后看透一切，就化为蝴蝶飞走了，在京戏中则叫《大劈棺》。戏在大陆、台湾都曾被禁演，台湾相关部门给出的禁演理由中有“淫荡、残忍”的评语。其中的“残忍”二字，用来形容田氏的感受也很恰当。

　　若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这整件事情对于田氏来说，确实是挺残忍的。别人安排好的假戏，被她不明就里地真做了——旧爱对她的临终嘱托是假，新欢对她的暧昧勾搭是假，只有她是满怀真情，结果只落得一味在别人面前食言丢丑，被人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羞愤自杀。

　　照我的理解，羞愧自尽的原因并不都是“失节”，而更多的是因为“食言”。从破口大骂那扇坟女子，到自我表白高尚情怀，乃至对天发誓大唱高调，田氏把自己捧得高高的，才有了日后那重重的一摔。要拿英文说，她这叫先over promise，又under deliver（过多的承诺，太少的兑现）。

　　可以想见，假如恋爱中的一方偏巧是个冲动型选手，比如田氏，面对庄子这样一个对手，往往会觉得十分扫兴，甚至怀疑他对爱情的信心与热情。但是，确有不少事实证明，反倒常常是那热情似火的一方，高估了自己的坚贞与炽热——Over promise而under deliver，不只是田氏自己那根不自知的软肋，也是太多恋爱中男女的通病。

　　按说，哪怕自己真是庄子这样的理性派人物，若碰上一个田氏那样的对手，也只好礼貌性地回应一下，说句“亲爱的，我好感动”或“宝贝，你是最好的”算了。但我确实觉得，大家也都该留点儿理智在，别入戏太深，要知道甜言蜜语可说，但不可全信；山盟海誓可听，却不可当真。毕竟，愿望是良好的，但现实是复杂的，热情是没错儿的，但结局是没准儿的。奢求他人、苛求自己，往往只能换来更多的失落。还不如像歌词里说的，“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注意，先留清醒那一半儿。

　　有太多故事的结尾，是一方哭哭啼啼地叨念“你不是说要爱我一辈子、永远对我好吗？”另一方则只能无言以对。每次看到、听到这样的情形，我都隐约觉得那早已化为蝴蝶的庄子正轻轻摇曳于空中，俯瞰世间，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