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开了,要是我的小孩被人抱走也不好受,其实我看到他爸领他走,看到人家团圆我也痛快了。到底是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我要早知道了,就给他送回去了。
———————养母高月
昨日,江苏邳州放晴,阳光渐渐照融前夜的雪。彭高峰已无法等待乐乐积郁的融化,一早匆匆携子返深,随后离开的,是同样被拐卖至此的“妹妹”。
这击溃了养母高月(化名)本已患疾的神经,她坚称,自己一直以为孩子是亡夫的私生子,现实却猛烈袭来,猝不及防。这些年来,噩运先后带走了她的兄长、父亲、丈夫,最新一击再度令她以泪洗面,思念万分。思念的另一头连着乐乐,孩子的不舍也铺垫了这段故事未来的艰辛。
家境凄凉
昨日正午,八义集镇一处村庄响彻唢呐声,七八个迎亲的小伙沿路行进,走过一处破旧的院子时却被周围聚集议论的村人喊住,停了吹奏。和彭高峰一样,纵然对拐卖有恨,面对院子里那个失声啼哭的妇人,邻居们难以狠心责怪。
“上午11点左右,看到镇派出所的警车把她(高月)送了回来,一进门就大哭,哭得她老娘都跪下来不停给她磕头。”邻家的李女士告诉南都记者,自己忍不住跑进高家的院子劝慰几句,“她说,‘我想开了,要是我的小孩被人抱走也不好受,其实我看到他爸领他走,看到人家团圆我也痛快了。到底是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我要早知道了,就给他送回去了’,说完又止不住地哭。”
高家的院子据说已20多年未修葺,见着生人靠近,两条看家的狗狂吠起来,院内屋里的人警惕张望,见有生人,立即将屋门闭合,与乐乐“奶奶”家一样,不作应答。因三年内有丧事,院门贴的是蓝纸黑字对联,上书“财源滚滚来,乐发四海财”———但在村人眼里,无论是“财”或是“乐”,这些年来都与高家无关。
高月有一兄一弟,约6年前,哥哥在睡梦中猝死,嫂子不久后改嫁,留下一对儿女由高月和父母一同照看———弟弟是指望不上的,弟媳患有慢性病,两人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和治疗,一年都回不来一趟———3年前,父亲也因脑瘤去世,在同村一位老人看来,高月后来形似癫痫的神经疾病就是由这一连串打击造成的。
高月的姑姑高凤云则认为,侄女的病,与乐乐的养父韩忠青有关,后者被彭高峰一口咬定为拐走乐乐的元凶。
谎称私生?
言及侄女的这段婚事,高凤云首先举起右手,一个劲地自扇耳光,“后悔死了,每次想起来,我都恨不得打我自己。”
在乐乐生活了3年的苗楼村,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说得出韩家的来历。这个姓氏繁杂的村里,姓韩的独此一家,20多年前由河南迁徙而来,因是外来人,又是孤姓,从来很少与人来往。
村里人更习惯称呼韩忠青的小名“韩林”。无论婚前还是婚后,“韩林”一直在外打工,与多数村人即使迎面相逢,也不打一声招呼。
高凤云多年前嫁到村里,与韩家门对着门,看着当初十八九岁的“韩林”,“当时觉得人还不错”,就牵线搭桥,将侄女介绍给他,两人情投意合,近20年前完婚,四五年后生下大女儿。
本应圆满的家庭,因情感纠葛而无法平静,想起后来发生的一切,高凤云心中有恨,“人心隔肚皮。早知道那样,我让侄女去庙里当尼姑也不嫁给她,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尽管不与人来往,韩家的事还是为全村人所知———三年多以前,“韩林”外出打工之际,与一个姑娘暗生情愫,高月受不了打击,变得疯癫,间或才清醒,据邻居透露,至今仍每天服药———高凤云则透露,到了2008年初,“韩林”索性直接领回来一个3岁多的清秀男孩,说是自己与情人的私生子,要求高月抚养。
“吵,每天吵。”高凤云回忆说,“但你不接受有啥办法呢?我当时就一直劝她,别生气了,就这样吧,正好你想要个男孩。”
她和村人都确认说,高月此前生病,做了妇科手术,将输卵管切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在当地农村,家中无子是“要被人笑话的”,因此要个儿子一直是高月的心病。
此前的婚外恋风波广为人知,乐乐“私生子”的身份迅速被村里人所确认、议论;值得一提的是,昨天稍晚时候被曝同样是被拐卖儿童的小女儿却从未有人提及,只有村人在此前受访时回忆说“妹妹”是替人抚养。
高月无法原谅丈夫的背叛,据高凤云说,直到“韩林”肠癌不治临终前,夫妻俩言谈间还发生争执,“俺侄女扇了他一巴掌,骂说,‘睡在一个床上,你拿我不当一个人!’”
对乐乐,高月却硬不起心肠,两三个月后,已将孩子视若己出。
爱“子”情深
村里人如今对高月的同情,也多半来自于高月一家人这3年多来对乐乐的好。
夫妻俩给彭文乐起了新名字韩伟成,村里则大多唤他的小名“龙飞”,名字里就寄托了厚望。乐乐也不负期望,上学后常拿班里的第一、第二名,同学和老师们评价他“古灵精怪,聪明听话”。
对这样一个聪明“儿子”,高月疼爱有加。
“她生病以后,古怪得很,经常发脾气,我们都有点怕她,见着她都是闪的,躲着走,但她再有气,看到小孩了就啥事都没了,从来没动过小孩一指头”,苗楼村村民吕女士说,由于夫妻之间的矛盾,加之高月的病,她与公婆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公婆只在早晚偶尔帮忙照看下孩子,多数时间里,都是高月亲手带着乐乐,母子感情融洽,丝毫看不出是领养关系。
如同娘家在村里是“最苦的一家”一样,高月的婆家在苗楼亦是垫底,家境落魄,一家人在同村人眼里却从未亏待过孩子。
“孩子外婆平时在这边带她哥留下的两个小孩,做了什么好菜,都会先打个电话给她,留着等小孩(乐乐)来吃。”李女士介绍说,“像她这样老公已经去世的,家里条件那么差,一般都穿不上什么好衣服,但她的小孩从来穿得也不孬。”
为了抚养孩子,在打理几分薄田之外,高月还干起了村里人都不屑的杂活。
“她真是特别辛苦,掰蒜苗的活,很少有人干,只有那些上了岁数在家没事的才肯干,一天才给20块,她干不了别的,就去打这个工”,苗楼村里人介绍,凭着高月种地、打零工和“爷爷”、“奶奶”在村里开小店的微薄收入,才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庭。
留恋养母
正是积淀三年的操劳、疼爱、感情,才让乐乐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不想回去。妈妈(养母)对我很好,我不要离开。”
他的依恋这些天已刀刀刻入彭高峰心里。高月在邳州刑警大队接受笔录时,彭高峰要去给儿子买新衣服,刚走到门口,乐乐就纵声大哭要“妈妈”。
也是对这个妈妈,当韩忠青去世、家中举丧时,乐乐如大孩子般地安慰说,“妈妈你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来养你。”
对这样牢固的感情基础,彭高峰有心理准备。找到儿子那一夜,高中生志愿者王东与他同住一屋,彭高峰兴奋之余承认,孩子现在不愿意跟他走,不停问他养母身在何处;自己打算一直陪着孩子,直到他回心转意。
“他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孩子已经记事了,他打算向网友征求意见,看怎么培养感情比较好。”王东透露。
受访时,彭高峰坦言,“这些年的打拐经历告诉我,对于某些孩子,解救相当于第二次拐卖。我听说,乐乐在现在这个家庭融入得很好,家里人也特别爱他,他生活得不错,成绩很优秀。这次又何尝不是一次骨肉分离?”
血缘检测结果令他的态度有了转折,前晚,当得知检测结果证实被解救孩子正是儿子彭文乐后,他决定立即带儿子返回深圳。
昨天清晨,在镜头簇拥下从宾馆走出来的彭高峰显得格外轻松,向周围贺喜的人一一道谢,带着乐乐随同深圳警方人员一起登车,去往南京。当彭高峰提着行李走向后备厢时,乐乐独自在后排座位上摆弄着玩具,对着成群的镜头配合地摆出“V”的手势,只因一个问题而显得有些黯然。
“走了以后会最想念谁?”
“俺妈。”
此外,彭高峰也不希望媒体对乐乐的养母有更多报道,他告诉南都记者,担心乐乐长大后读到这些报道,会对他造成更多伤害。
南都记者 叶飙 发自江苏邳州
记者手记
真相待明
生活的戏剧性,超过任何竭尽所能的想象———当昨天傍晚获悉乐乐的“妹妹”亦是被拐卖儿童后,我作如是想。
事实震惊世人,或将击碎村邻对高月的最后一丝同情;实际上,当消息迅速经网络传播后,它已经令不少网友和媒体人的态度转折,痛斥高月不配“养母”之名。
自乐乐获解救以来,养父母涉嫌拐卖、包庇的问题屡被提及。养父已逝,养母与子情深,考虑到乐乐的感受,彭高峰放弃了进一步的追究;同时,“以为孩子是私生子”的说法也有助高月免去罪责。
原本,村邻、亲属的一致确认已让这一说法显得较为可信,新消息却再度使它面目可疑。关于乐乐,多数村人尚略知一二;关于“妹妹”,人们却只字未提。
当周围所有人都对这个家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时,警方的介入已显得极为必要———拨开云雾,厘清事实,界定责任———众人眼中“神经”的养母,究竟在编织一个童话还是果真被蒙蔽3年?你一定也想知道。(叶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