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为考试而考试,而是在考试的同时汲取后起
才俊的智慧,选才与求言两项重要的政治安排被合二为一
李书磊:
学者,任教于中央党校。从事文化史、文化理论及城市研究,有专著与个人文集九种。
自唐至清,殿试策问的样式多有变化,试题有长有短,有一问有多问,但策问命题还是有一些规律,有大致的模式。作为教师,我对如何出题考学生难免有职业兴趣,深觉出得一手好题应是教师的基本功,所以很留意古代的试题。怎样设问、怎样措辞,有怎样的意图、怎样的态度,都是出考题的门道。读花山文艺版的《历代金殿殿试鼎甲卷》,所关心的就包括这些。况且科举不仅是教育史,也是政治史,其考题更意味深长。
策问首先是有人称的,就是皇帝独占的人称“朕”。一有第一人称情景就真切起来,就有了对话的气氛,有了面对面的亲近感。考试因为有了这种人称而不再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情,考生且会因皇帝本人直接垂问而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感召。在考题中,皇帝往往会说自己治国是多么尽心、多么勤政,但政治仍然有很多弊端,国家仍然有很多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明嘉靖八年的策问就很典型。“朕本藩服,仰承天命,入奉祖宗大统,朝夕战兢,不遑宁处。何自即位以来灾变频仍,旱潦相继,岁复一岁,无处无之。”这是很直面现实的,没有回避。接下来的话就更加恳切:“生民流亡,朕甚恐惧。此非朕官非人以虐民欤?或贤与不肖进退倒置欤?或劝惩之典而失其宜欤?抑为我选任者而失公平之道欤?”
这口气已不像是最高统治者在考问尚未入仕的年轻人,而正是一个忧心如焚的当国者在急切地请教救国长策,还流露出些许自责、内疚之情。“生民流亡,朕甚恐惧”,心迹表白得如此坦诚,毫无掩饰,没有太考虑自己表面的威严。也没有刻意去营造皇权的神秘感,表现出的是一个多有不能但又孜孜以求的凡人形象。流民不宁的确是当时特别尖锐的社会矛盾,皇帝所问的确是最困扰他的问题。考题接下来说“朕虽存保邦安民之念,求其所以,实无一得”;而“尔多士明于王道有日矣,目睹时艰,岂无真实的见以匡我者”。这些话如此谦虚、如此低姿态,当然不乏嘉靖皇帝个人的真心实意,同时也是在遵循帝王求言的古道。君道的传统特别强调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要坚持不懈地向臣下求言,只有这样才能充分了解情况、不受蒙蔽,才能得到各个角度的政策建议以启迪智慧,才能知道朝政的过失以及时纠正。因为皇帝的威势太大,臣下在进言时会多有顾虑,所以君道就要求皇帝在求言时要格外虚心、格外和颜悦色,特别是不能依恃自己的才识和能力去拒谏。其实皇帝未必真是“实无一得”,但求言的传统是“能问以不能、知问以不知”,只有这样大家才会大胆说话。嘉靖皇帝在古代也并非是多么出类拔萃的明君,但他还是能有基本的求言之明。
可以看出作为考试的策问并不是在假问而是在真问,并不是在模拟求言而是在真求言。这不是为考试而考试,而是在考试的同时汲取后起才俊的智慧,选才与求言两项重要的政治安排被合二为一。这样的考试也特别有利于考生的发挥,考生也会真按嘉靖皇帝的要求“悉心吐露”。策问考题中“朕将亲览”的叮咛表达了巨大的信任与倚重,会使历朝历代的考生心情庄严,倾平生所学发言不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话是如此的真实,通畅的社会流动使这些来自底层的士子建立起对国家的认同与忠诚。皇帝亲自策问不是在做戏,不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化的程序,这项考试乃有真实的生命,给政治带来了生动的活力。策问考试并没有早已拟好的标准答案,不需要事先背好几条几点,是给个人的见识、思想留下很大空间的。
我注意到策问的试题还常常问得很深入,不浮泛。常常并不是开口便问、一问就了,而是皇帝自己先对某个问题作论述,论述之后再就其中的精微处提出疑问;仿佛问题已经在皇帝的脑子里思虑、推敲了很久,但仍在关键的地方不得其解。清嘉庆四年的策问涉及如何防止动乱,皇帝说道:“⋯⋯然守土之吏或轻忽之以为无害,或惧干谴咎匿而苟安,故不能预杜其萌也。是惟平时察之不严,则不免养奸遗患;察之太严,则胥吏借此以扰民,或反激而生变。”在作了这些讨论之后才提问:“何求而使不枉不滥也?”这问得并不粗率,并不简单化,而是把一件事的复杂性先说道一番,以此作为设问的基础。这实际上已是“半熟”的问题,比那些上来就问如何如何的“生”问题更有启发性。出考题当然是以有启发性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