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战到进军西藏——访西藏军区原副参谋长吴晨
十月的北京很美。
天空蓝得一泻千里。风是暖色调的,摇晃着树叶,抖落无数细碎的阳光。
香山下,中国军事科学院的一个退休基地大院里,一个温暖的下午,我们见到了十八军老战士吴晨。
“接到你们打来的电话,我很激动,我连夜写了一个小提纲,一直写到第二天凌晨……一转眼西藏和平解放快60年了,和你们说说西藏往事,是一种责任。”
现年83岁的老将军身材高大、精神矍铄,十分开朗豪爽。跟我们聊起西藏,他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吴晨说他现在每天都要看“西藏新闻联播”、《西藏日报》,还要上中国西藏新闻网,看到现如今西藏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吴晨说,他很想再回西藏看看。“可是我这身体条件不允许啊……”老将军无比遗憾。
吴晨在北京长大,出身书香门第,却在西藏度过30年的军旅生涯。
16岁时,因为不堪忍受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统治,吴晨和哥哥、表姐、表妹,一行4人瞒着家人,一路辗转到太行山参加了八路军。1950年进藏,1973年任西藏军区副参谋长,198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0年以中国军事科学院副军职研究员身份离休。
解放西藏:对西藏、西藏人民的热爱给予我们力量
“和平解放前的西藏人民实在太苦了!”
说到旧西藏的西藏人民,老人几度哽咽。“进藏后,每每看到农奴被农奴主欺压得那么惨,我们就忍不住落泪、难过啊!”
昌都战役后,中央人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关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条协议》。考虑到西藏的特殊情况,中央决定,对“西藏的现行政治制度不予变更”。战士们经常看到农奴主毒打农奴的场面,却爱莫能助。有一次,一个农奴实在是饥饿难忍,拿了点儿农奴主的青稞,被发现后遭到了农奴主的残酷用刑。“我们亲眼看到农奴主熬了一大锅的酥油,待酥油熬得冒烟了,农奴主拿斧子把农奴的手指剁掉,往酥油里蘸,血是止住了,可是农奴疼得死去活来,那场面惨不忍睹。”战士们看到这种残忍的场面,回去后纷纷落泪。“我们的战士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进藏后看到西藏人民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生活,还要挨农奴主毒打,激发了战士们的阶级感情,他们多么希望西藏人民也能像内地人民一样在新中国快乐地生活。”
十八军将士严守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和群众纪律,主动为人民群众做好事、解难事,深受群众拥护和爱戴。“西藏人民是很纯朴的,哪怕你给他挑一担水,在他生病的时候带他去看个病,他都会一直记着你、感激你!”吴晨回忆道。
修川藏公路时,民工都是有工资的。“我记得第一次给民工发工资是在米拉山脚下的草原上,民工们拿着大洋,个个都流着泪。”当时的农奴,祖祖辈辈给农奴主支差,从来就没有领过工资。领到工资之后,民工们点起了篝火,彻夜跳起锅庄舞,他们唱着“毛主席是太阳,藏族人民是月亮,月亮围着太阳转,太阳出来万物能生长……”一连跳了两天。第三天突然不跳了,民工的情绪都很低落。了解情况之后才知道,带领民工的头人把民工的工资都收了。后来解放军几番交涉,不少头人将收走的工钱退还给了民工,民工们感激地落下热泪——共产党是穷人的主心骨,“金珠玛米哑咕嘟(解放军好)!”
进军西藏的路途,不仅艰险,更是艰苦。“我们从昌都到拉萨,走了一年,光饿肚子就饿了半年,饿着肚子行军。”由于公路还没修好,后方的粮食和物资都堆在昌都,运输十分困难,只能用牦牛驮。“从甘孜驮到拉萨,大米成了绿(发霉)的,都成块儿了。”
“我们从昌都到拉萨,翻了十多座海拔超过5000米的大山。”比如县的冷拉山海拔6000多米。进藏部队在翻越冷拉山的时候是8月底,由于空气稀薄,连马都喘不过气。战士们到了山顶的时候,几个女同志倒下了,战士们就背着走。上山难,下山更难。等到下山的时候,几个营的战士坐在背包上向下滑,由于速度太快,有些战士一下子扎到了山脚下的雪窝子里,找不到了,长眠在了那里。
“当时那真是苦啊!”说到这些,吴晨的眼睛盈满泪水。他说,尤其是女同志,爬完雪山蹚大河,男同志好办,脱了裤子穿着裤衩就过去了,女同志只好穿着棉裤蹚,从河水中出来,棉裤都成了冰棍了。很多女同志都得了妇科病。
进藏部队:活出了精、气、神,走过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翻开进藏部队的历史,老战士们活出了精、气、神。他们通过了考验人的苦乐关、生死关,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使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得到改造、升华。
吴晨老人说,当时有三个口号是叫响全国的。
他给我们列举了两个,一个是“吃大苦、耐大劳”。“光吃苦还不行,还得吃大苦;光耐劳也不行,得耐大劳,这是在昌都战役的时候提出来的。”昌都战役打响后,由于没有公路,部队补给十分困难,每个战士都要背着10天的粮食(平均每天1斤2两)、弹药、行李(当时称8皮:皮衣、皮帽子、皮坎肩 、皮手套、皮大衣、皮鞋、皮耳罩、皮裤),负重约80斤行军、打仗。“炮兵班还要背炮弹,更重!”当时部队为了切断敌人的后路,一天走160里路。由于高寒缺氧,加之医疗条件跟不上,很多战士患上了肺水肿,“走着走着就趴下了,再也没站起来。”
在那种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十八军的将士们靠着“吃大苦,耐大劳”的口号,战胜了高原的恶劣气候、战胜了饥饿,取得了昌都战役的胜利。
第二个口号是“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1954年8月,毛泽东主席提出:今年一定要通车拉萨。那时候,从鲁朗到拉萨还有500多公里,而且还有一座海拔5600多米的色季拉山。“走过川藏线的人都知道,坐车从怒江边到色季拉山全是回头弯。这一路上有好几十里路旁边都是悬崖绝壁。可想而知,修路有多苦。”川藏公路修到通麦和鲁朗之间的帕隆,十八军有一个排在石崖上用绳子吊起来打炮眼,“咣当”一声,绳子断了,整个排都掉到江水里被冲走了,无一人生还。战士们忍着无比的悲痛处理完战友的后事后,提出震撼人心的口号:“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就在这个口号的鼓舞下,1954年12月17日公路修到了拉萨。“只用7天的时间修好了拉萨大桥,25日通车。这种气魄是难以想象
的,只有参加这场战斗的指战员才能喊出这个口号来。这些人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解放西藏,解放西藏人民,没有夹杂一点个人的私心。”
“老西藏精神”:新时期要有更旺盛的生命力
“公路通车以前,全团要抽出五分之一的战士上山挖野菜,一年要挖400公斤的野菜。当时的战士就是靠野菜来充饥的。”公路通车后,大量的物资运到拉萨,进藏部队和进藏工作人员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吃饱饭,住营房了。”通车以后,进藏部队自力更生,种菜、养猪,到1956年,基本可以自给了。虽然与通车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还有许多实际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比如通信问题,当时在墨脱,一年只能收到一次信,一次就有九、十封。平叛结束后,在西藏设立了几十个边防点,都是在海拔较高的高山峡谷,远离部队,生活非常艰苦。边防点的很多战士三年都洗不了一次澡、没有报纸看,“虽然现在好多了,跟内地比较,还是很苦,至少缺氧的问题没办法解决。”
吴晨不顾一身病痛,不顾家人劝阻,曾两次重返西藏。第一次是1995年回拉萨,时值西藏自治区成立30周年;第二次是2000年回昌都,时值昌都解放50周年。“西藏的变化真的是翻天覆地啊,我们都认不出来了。”老人感慨道。“形势越好的时候,‘老西藏精神’就越不能放弃,而要有更旺盛的生命力。”他说,进藏之初,部队坚持把驻地当故乡、视各族人民为父母,赢得了西藏各族群众的信赖和拥护。今天,西藏各族人民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能把社会主义新西藏建设得更好。他说,现在西藏面临非常好的发展机遇,但西藏要与全国一道步入小康,仍然需要西藏各族人民的共同努力,所面对的困难特别是自然条件,没有一点吃苦的勇气是不行的,“老西藏精神”就是强大的精神支撑。
当年离开西藏时,西藏军区司令员问吴晨,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是想到山南泽当烈士陵园看看。在烈士陵园,他向为解放西藏、建设西藏、保卫西藏而长眠在这里的战友深深鞠了三躬,并亲手种下了一棵松树。如今,老将军种下的那棵松树已经长成大树、枝繁叶茂了。
“我们进藏的时候就只背了一个包,从拉萨回北京的时候,也只背了一个包,唯一在西藏留下的就是那棵松树。”老人深情地说。
沉思良久,吴晨说:“将来我走后,希望回到西藏,回到山南泽当烈士陵园,陪着我的战友。”说完这话,老将军眼里泪花闪动。(周明江 阿孜古丽 张黎黎)
人物小传:
吴晨,西藏军区原副参谋长,少将,16岁入伍。1950年进藏,曾任159团副团长、团长。1973年任西藏军区副参谋长,军事科学院研究生院副军职研究员。1988年授少将军衔,1990年离休。与众多老十八军共同编写了《解放西藏史》,并亲切地称这本书为“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