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尹鸿伟 发自云南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城市会像中国一样拥有那么多无证小贩,而且他们随时与城市管理者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冲突。
“追求更为便捷或更好生活是人本能,当乡村与城市之间差距甚大时,人们自然会涌向城市。”曾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中国观察专栏学者的高嵩说,“社会资源过度集中于城市,是中国长期二元社会体系下所形成。长期的历史欠债要在短期内改变,矛盾的累积自然不可避免。”
中国今天正在经历着西方社会曾经的巨变阵痛,但也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挑战——如此多的人口,要在如此短时间实现城市化。北京大学电子政务研究院院长杨凤春表示,种种情况体现了中国现实社会的尴尬,政府似乎一直对这些问题束手无策。
“鱼笱效应”加剧城乡差别
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是云南省会昆明市下辖的国家级贫困县,也是劳动力大县,其拥有大约20万劳动力,其中7万~8万为富余人员。
“2011年全县的劳动力输出任务是2.3万人,至4月底已经完成了9800多人。”禄劝县农民就业办副主任钱卫东介绍,位于滇川交界的禄劝虽然5年前就实现了乡乡通邮路,但直到现在还没钱把公路都修到村里去。本地农民行路难、用电难、饮水难、通讯不畅等依然困难重重。“家里不行,农民呆不住”。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禄劝县劳动就业部门就开始引导农村青年走出家乡。2005年,禄劝县获得昆明市劳务输出综合考核第一名,但一名县领导表示:“拿第一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说明我们的经济不发达。”
“我们政府所组织出去的劳动力都是进厂,没有说去做小贩的。一些人后来变成小贩,其实还是因为文化低、能力差。”钱卫东说,“当做工不顺的他们意识到摆摊比打工更自由、更赚钱时,就会加入这个行列。”
高嵩表示,拉美国家那些巨型贫民窟容纳的几乎都是来自乡村的移民,在中国这种故事每天都在重复。因技能和教育的差异,相当多的外来者只能在城市的边缘寻找生活的空间,“即便是在纽约、香港那样的国际化城市,‘走鬼’也从未被消灭”。
长期关注中国乡村问题的学者熊培云认为,在城市化、现代化背景下,农家子弟大量进城,此为大势所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必然导致乡村衰败,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它没有一个良性的回流,而止于“单向流动”,这是一种“鱼笱效应”(一种头大尾小、中间束腰、形似喇叭的竹制捕鱼篓);作为个体,农家子弟能够远走他城,救起自己甚至大家庭,却无法救起自己的故乡,故乡难回,正是源于“鱼笱效应”不断加剧城乡之间的差别,并促成乡村的整体性衰败。
熊培云称,由于工农业产品剪刀差、农村税收和支农支出收付相抵缺口、不合理征地以及针对农民工的歧视性待遇等城乡不平等的制度安排,估计中国农民每年向城市输出近2万亿元的“贡献”。
“城市变成了‘抽血机’,只从乡村抽取养分和年轻人,但很少进行反哺和滋养。2005年的一份研究报告表明,由于医疗服务保障的城乡差异,中国大城市的人均寿命比农村高了12年。仅此一项福利,农民都喜欢选择继续留在城里。”
集中力量办大事?
“如果能有一份好工作,谁愿意这样风吹日晒,还被城管撵来打去?”类似的话语从许多小贩中经常听到。
“小摊贩表面上看起来比较自由赚钱容易,实际上是一种非常痛苦的工作,城管、保安、卫生、街道、店铺老板、黑恶势力都要管,有时警察也管,有人管没人保护,面临着体力和心灵的双重伤害,所以小摊贩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恐惧和憔悴。” 1998年起一直从事小摊贩行当的南京网民“批评家老赵”感慨。
钱卫东说,“现在全国都有一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思想,各地都希望把中心城市搞大,然后再带动周边和农村的发展。”按照这样的发展思路,短期内劳动力还是要大量往大城市、中心城市会聚,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肯定会成为小商贩。
禄劝县皎平渡乡太平村16岁的祝丽说:“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愿意出门打工,既能挣钱又能学本事,而且他们绝大部分都去了工作机会更多的昆明。”
杨凤春认为,做城里人是许多中国农民的梦想,因为长期的二元制格局致使城乡发展不平衡,这样的情况并非自然的结果,而是政策强力导向所致;如果说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的发展还有些“发展面”的概念,但80年代以后基本就是“发展点”的现实了,政策导向决定了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能够积聚大量的高端资源,而其他的地区发展却屡屡受到各种制约。
“中国农村不发达与城市发生的这些矛盾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中国人的人性、国民性没有发生改变之前,大量农民其实是被逼出门的,因为城市文明、现代文明都是农村里没有的,也缺乏赚到现金的机会,农民们对城市普遍存在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心态。”
有学者认为,要解决好“三农问题”必须“提高农民人均收入,主要出路是减少农民占总人口的比例,即让农民进城”。不过,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议。
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由于外出的农民越来越多,全国各地产生了很多“空心村”、“老少村”。钱卫东经常下农村上课培训,每次看到台下都是剩下的老和弱,就觉得很心酸。
熊培云认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会加大投入补贴农业生产,而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中国农民却要不断为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输血。即使近些年中国经济有了较好的发展,政府对农民的补贴依旧捉襟见肘。2005年世界经济合作组织的一份报告显示,中国政府补贴给本国农民的钱只占本国农业总产值的6%,而欧盟诸国平均是34%,美国是20%,日本是58%,韩国是64%。
“现有的不合理制度造成所有优势资源都集中在城市里,农村只剩下‘386199部队’(指妇女、小孩和老人)。”他说,“乡村精英的流失,法律的缺位,自治精神的萎靡,城乡发展的严重失衡,都是乡村衰败的重要原因,背后的局面就是有想法、有能力的农民纷纷进城。”
而农民进城后一旦陷入生存困境,就会出现城市“待不住”家乡“回不去”的情况,处于一种煎熬的状态。
可变因素
曾在欧洲呆过多年的熊培云认为,中国与欧洲等国家的差别,除了体制之外,最主要仍在于乡村社会的面貌及其是否可以作为家园继续存在。我们应当努力促成新乡村社会的出现,才能从根本上扭转目前“农民大量进城做小贩,城管暴力对付小贩”等尴尬局面。最终应当使农民是为选择想要的生活而非只是为了谋生而逃向城市。
但在杨凤春看来,现在中国的城市问题远非城乡制度不平衡那么简单,可以说已经形成了一些能够左右政策的利益集团,如果不把优势资源集中在少数地方,而是公平分配城乡各地,那么现有的庞大利益就会消失,这是有的人不会答应的。
“中国有着特殊的国情,不可变的因素不要硬闯,但可变因素也存在。教育和提升现有城市管理者的水平和修养也是可行的。除了要求他们不再像小包工头,每天做些拆迁、重建,没有多少技术、智慧含量的工作,更要消除那种没有文化多样性、没有历史感,盲目崇洋媚外的城市建设异相。”
“批评家老赵”认为,许多人错误地认为“城管”是上个世纪90年代新型的产物,事实上自古以来就有这个部门存在,只不过每个时期的叫法不一样,新中国成立以后起先在各个城市里组织起来的“工人纠察队”就是现在“城管”的前身。他表示:“翻开中国古代史可以看到的禁令太多,唯一就没有禁过做小买卖的,然而在近代历史上就连续两次,一是计划经济时代,二是现时代。”
中国城管现象在世界范围内应该是特例。作为被推到第一线的执行者,城管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而当城市需要依靠暴力来维护它的光洁时,人们是否还会想起,那并不遥远的正在走向败落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