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炳文看来，熊家人在当地“上有关系户撑腰，下有一帮打手”，能够将其举报成功殊为不易。

　　□本报记者邓益辉

　　发自湖南永州

　　周炳文站在一块礁石顶上，眼前的海一片漆黑，他的手被铐上了一副手铐。

　　两天前，家在湖南永州的周炳文被同村的熊运军绑在了一辆车里，跨越四省，驱车上千公里，来到了福建石狮。

　　周炳文一度认为，自己与熊家因为举报土地违规使用的恩恩怨怨，也可以在这里最终化解。

　　“现在，我们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了。”在熊运军吐出这几个字的同时，他又用一根绳索捆住了周炳文的双脚。

　　周炳文心头一颤，他开始挣扎起来，但手铐却越箍越紧。紧接着，胶带缠绕着封住了周炳文的眼睛和嘴巴，一块大石 头绑在了他的背上。

　　“咚”的一声，周炳文被推落海中。

　　那一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想：“希望有人能找到我的尸首，抓获凶手。”

　　举报结梁子

　　6月3日一早，李淑娇从不安中醒来。她穿梭在村里，不停着向人打听丈夫周炳文的踪迹。

　　她所在的村里，四处绵延着正在修建中的楼房。这些楼房往往未经批准，非法占用集体土地进行修建。而这样的景象 ，如今在各地城乡结合带，也很常见。

　　“我丈夫不见了。”中午时分，一天一夜找不到丈夫的李淑娇去了社区派出所报警。

　　他的丈夫周炳文，是永州市冷水滩区梧桐社区竹塘小组的村组长。十多年前，梧桐社区通过“抓阄”选出来十几个人 ，按照先后顺序，每人当一年的村组长。2010年，轮到了周炳文。

　　周炳文担任村组长后，因为集体土地使用的问题将熊运剑告上法庭。熊运剑是当地熊家的老四，在当地一些村民眼中 ，熊家“有钱有势”。

　　周炳文在诉状中称，熊运剑自1999年开始就强行霸占了组里的预制板厂及场地，每年只交纳租赁费1500元， 到2007年后就不再交纳租金，其行为已构成侵权。周代表村小组要求，熊运剑交清租金，并将集体所有的土地和预制板厂 交回组里集体所有和使用。

　　2010年8月，永州市冷水滩区法院调解此案。双方协议，熊运剑付清租金，双方解除租赁合同。

　　当时，代表熊运剑出庭审理的是其二哥熊运军。

　　熊运军在答辩时却写了一份报告，称周炳文在集体土地上私自修建房子出租，也应将租金交给组里，并要求全组村民 联名签字。但签名行动没有得到组里村民的响应。

　　“争的是一口气。”熊运剑说。

　　但这件事让周炳文感到十分窝火：自己代表的是村组的利益，为什么熊运军要针对自己个人呢？

　　紧接着，他听到了传言，熊运军称要将他家私自修建的房子挖平。

　　“真正在集体土地上大搞商品房开发的就是他熊运军本人！”愤懑之下，周炳文开始检举村中涉及熊运军违规用地修 建楼房的情况。

　　两个同村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2010年7月4日，周炳文等人向市国土局等单位递交了举报信，称熊运元、熊运军、熊运剑三兄弟招来外地老板 投资，在梧桐路汽车西站对面，私自买卖集体土地，大搞“商品房”开发。

　　《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从永州市国土局了解到，接到村民们的信访举报后，他们便将材料移交给了冷水滩分局查处 。

　　冷水滩分局执法大队队长蒋琳琳介绍说，熊运军的房子从2007年开始建设，并未办理合法手续。但因为该项目牵 涉人数多，情况较为复杂，所以接到举报后，分局一直在调查取证，时间耗得久。

　　于是，周炳文牵头向永州市委、市政府继续举报。周炳文称，从2011年3月份起，举报引起重视，永州市国土部 门开始不断查处熊运军的房产项目。

　　占地风潮

　　在周炳文看来，熊家人在当地“上有关系户撑腰，下有一帮打手”，能够将其举报成功殊为不易。

　　但熊家人对此表示否认，熊运剑告诉记者，熊家一开始也是一穷二白，几个兄弟在外打拼，“一没当官的，二找不到 有钱的亲戚”，做点小工程，很不容易才赚到一些钱。

　　“自己不努力，就没有出路。”熊运剑认为，自己4个兄弟在事业打拼中十分要强，才给村里人留下了“强势”的印 象。

　　而当时，熊运军已经山穷水尽。几年前，因为想在“南水北调”工程里分一杯羹，熊运军和熊运剑投资了170多万 ，却遭遇诈骗。

　　“可以说倾家荡产。”熊运剑说。

　　血本无归的熊运军回到永州后，开始借着房地产的春风，在村里修起了房子。这些在集体土地上修建的私房，可以当 做“小产权房”出售，也可以出租。

　　其实，不仅仅是熊运军，当地不少居民都建起了这种违章建筑，这些收入也成为当地农民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当地村民的认识中，建些这样的房子并无不妥。“我们村里不成文的规矩是，这些闲置的空地，谁占了就归谁用。 ”熊运剑说。

　　梧桐社区支书雄宏舟告诉《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这种风潮已经在当地持续了两三年，但村以及乡镇机关只能劝阻 ，而没有处罚违法用地和违章建筑的权力，当地修建违章建筑的现象愈演愈烈。蒋琳琳也认为，因为这种行为很普遍，所以查 处起来难度较大。

　　2007年，熊运军联合了50来个小股东，集资300余万元，在村口邻近汽车西站的地方占下一块数百平方米的 集体土地，准备修建一栋8层的楼房，带有20多个门面。

　　按照他的计划，当这栋楼建好后，就可以扳回此前在工程里受骗的损失。

　　但人算不如天算。接到周炳文的举报后，国土执法部门数次来查，熊运军的项目一停再停。

　　期间，熊曾托同村人去向周炳文说情，愿意给予补偿，希望周停止举报。

　　可周炳文并不买账，予以拒绝。他认为，自己的举报符合国家法律，是正义的行为。他的根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土 地管理法》的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有遵守土地管理法律、法规的义务，并有权对违反土地管理法律、法规的行为提出检举 和控告。

　　而熊运军女儿熊媛媛认为，周炳文等人的举报动机是“当我们赚到钱后，就有人眼红了”。

　　2011年3月，熊运军寄予所有希望的这个非法项目像纸片一样被轻易击破。经执法部门多次查处后，这栋楼在即 将完工前成了烂尾楼，所有投资打了水漂，熊运军也贴进去60多万元。

　　熊运剑认为，此事过后，已经56岁的哥哥，不可能东山再起。

　　“更让爸爸感觉没面子的是，很多集资的小股东事后说他就是一个诈骗犯，要告他。”熊媛媛说。

　　在熊运军看来，导致这场生意失败的“罪魁祸首”，不是铤而走险的自己，而是举报者周炳文。

　　汽车绑架

　　6月2日上午9点，周炳文接到社区主任熊英的电话。

　　“熊主任打了两次，说土地款拨下来了，约我吃饭商量，并嘱咐我一个人去。”周炳文回忆。

　　11点50分左右，周离开了家。在滨江公园的马路边，没有见到熊英，他沿着马路边走边给熊英打电话，无人接听 。“突然，一辆白色的帕萨特开了过来，两个人把我架上了车，熊运军就坐在驾驶座上。”周炳文事后回忆说。

　　在车上，周炳文的手机被熊运军收走。当开到永州郊外，熊运军将周炳文双手铐住，用胶带封住其嘴巴，丢进了汽车 后备箱中。

　　“今天肯定会挨一顿痛打。”周炳文想着。

　　飞驰的汽车第一次停下来，是熊运军打开了后备箱。周炳文看到，这时天已快黑了。

　　熊运军看着周炳文，急促地连问几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告我们家里的状呢？”“你们现在有几个人在告状？”

　　周炳文草草答了几句，熊运军不耐烦地将后备箱重新盖上。

　　周炳文回忆说，之后汽车行驶一整夜，只在路上短暂地停留过三四次。第二天，后备箱里越来越闷热，他全身的衣裤 全部湿透，并多次昏迷过去。求生的欲望让他开始用脚不停地踢后备箱，汽车又一次停了下来。随后，熊运军将周炳文扔到汽 车后座。

　　在汽车驶下高速时，周炳文看到路牌，他们已经到了广东清远。

　　熊运军把汽车开到了清远郊区的一条小河边，第二次与周炳文开始谈话。

　　“你们全家太霸道了，我为了集体的事，你们还要挖平我家的房子。”周炳文说，“我肯定要反抗的，所以才去告你 们家非法建房的事情。”

　　周炳文称，听了他说出这番话后，熊运军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说：“我那时说的是气话。”

　　“这是你的真心话，你们就想置我于死地。”周炳文反驳。

　　据周炳文回忆，此时，熊运军突然把话锋一转，说，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我们以前做的事情一笔勾销，双方都不 要追究了。

　　当晚，两人在清远一家饭馆里点了两个菜，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时，熊运军称还得去福建石狮办事，周炳文则提出要自己回家。熊运军说，我既然把你带出来了，就要负责把你 送回去。

　　周炳文称，当时觉得两人恩怨已消，而熊运军态度诚恳，于是，他跟随熊经江西去往了福建。

　　沉海逃生

　　6月4日上午，周炳文与熊运军到达了福建石狮。二人在宾馆里开一间房，住在了同一间房里。在与当地的朋友见过 面后，熊告诉周，吃过晚饭后，就准备回湖南。

　　周炳文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饭后，熊运军开车将周炳文带到了海边，两人站在一块礁石上聊起了天。

　　“你能不能写下一份承诺书，保证回家后不告我们这次绑架你？”熊运军问。

　　周炳文说，自己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冤家宜解不宜结”，于是答应了。但是，对于要亲手写下保证书之事，他 表示反对。

　　熊运军没有任何表示。他拿出了手铐，一边玩耍一边说自己在石狮这一带混得比较好，在这边有好几处建筑工地。并 称等一会儿岛上有帮当地的兄弟来看他，要周炳文伸出双手继续让他铐住，“这只是做个样子”，让兄弟们看见后可以提高他 在当地的“威信”。

　　周炳文犹豫着，但还是答应了熊运军这个看似很荒诞的要求。周炳文伸出双手，让熊运军铐住。

　　至今，周炳文仍没有琢磨透，熊运军为什么对自己动了杀心。“难道是我没有答应给他写保证书？还是他一开始就打 算要杀我？”

　　记者从福建石狮警方了解到，在审讯熊运军时，他承认，当时在广东清远谈话时，并没有产生杀死周炳文的想法，是 到福建后才有这样的想法。

　　当周炳文五花大绑，被熊运军从礁石上推落大海后，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不断地挣扎。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周炳文说。

　　在推他落海前，熊运军取下了手铐，用铁丝将他的双手绑住。落水后，他感觉用铁丝捆住缚在背上的石头，在水中滑 落了出去，而脚上的绳索也被他挣脱，熟悉水性的他很快浮上了水面。随后，他扯掉眼睛上被水浸泡后已经松掉的胶带，用牙 齿咬着绑在手上的铁丝，一圈一圈拧开。

　　“我不敢往有光亮的地方游，担心还有人在岸上守候我。”周炳文说。他随着海浪游到一块礁石上，接近虚脱的他躺 在上面约两小时，将肚子里的海水全吐了出来。

　　缓过气来后，他跑到海边的一处厂房，朝着惊讶中的保安大喊：“我被人绑架，推下大海，快报警！”

　　民警很快赶来，将周炳文带回了派出所，换上了干的衣服裤子，“我的命捡回来了。”

　　村庄阴霾

　　晚上11点，做完笔录后，周炳文在派出所里累得睡着了。凌晨时分，石狮警方将睡梦中的熊运军抓获。

　　对于警方来说，这个案件的案情相对简单。

　　7月7日，负责此案的余姓警官告诉《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熊运军涉嫌故意杀人罪，目前案件侦查已到尾声，接 下来将移交检察院办理。

　　永州市公安局冷水滩分局副局长杨新邵介绍说，应石狮警方请求，目前永州警方正在协助办案，重点是调查参与绑架 的几名从犯。

　　当周炳文遭熊运军绑架沉海的消息传回竹塘组，立刻震惊了当地村民。6月5日下午，周炳文从福建石狮将电话打给 了邻居，邻居立即转告了李淑娇：“周炳文被人绑架沉海，老天有眼，没死。”

　　李淑娇度过了惊慌失措的3天，突然得到如此令人愕然的消息，不禁与周炳文的老父老母抱头痛哭。

　　6月7日，周炳文从石狮坐大巴车回家，恐惧的阴影依然与之相随。因“担心还有熊运军的同伙半路截杀”，他在广 东汕头就下了车。

　　同村的人得知后，8个男人开了两台车前往汕头，接到了周炳文。当场，多人流下了眼泪。第二天，一行9人到达距 离永州很近的宁远县，一起吃中饭，极少喝酒的周炳文当天连干了好几杯啤酒。

　　当熊运军被抓的消息传回竹塘组的家中时，弟弟熊运剑的第一感觉是，“不敢相信，二哥不是这样的人。”随后，他 又说：“自作自受，他就是太倔了。”

　　熊运军绑架周炳文并沉海的消息在梧桐社区扩散后，此前在村里被称为“有钱有势”的熊家，开始升级为“恶霸熊家 ”。

　　熊媛媛为此感到不可理解，“该承担的责任我们就应该承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却要这么诋毁我们。”

　　周炳文如今对熊家更怀芥蒂，回家已经一个月，他甚至不敢单独出门。“谁知道熊家还会不会再来报复我？”

　　类似于此的种种猜忌、怀疑，如同阴霾笼罩在小小的村庄中。只是如同野草般在村庄中生长的违建楼房，不会因为一 人得救、一人沦落而停止，在建筑设备的叮当作响中，它们继续占领着村庄中为数不多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