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正文内容

陈丹青论大时代的小生趣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18日20:45  新周刊

  大时代的小生趣

  《新周刊》:大时代有主流、有洪流,那就是成功学。有一部分人,不是这样活着的。我在二三线城市及县镇看到的现实,是“谋生”,是喝口好酒、抽口好烟便知天乐命。所以我想,大时代也有小生趣。这种小生趣,似乎与时代无关。

  陈丹青:你好像仍在暗示,大时代便有大生趣,大生趣才配得上大时代——不过您能否先来告诉我什么叫做“小生趣”吗——除了极少数盛世,以我的理解(很可能错的),所谓大时代,无非是战祸频仍,世道混乱的时期,我可不喜欢动辄说什么“大时代”,那意思,就是死很多很多人。

  余生也晚。我父母与父祖一代,经历清末民初、内战、抗战,又内战,然后解放,然后三反五反等等,可谓大时代的过来人,你听他们说起青少年时代,就是战争、辍学、逃难、流离……到我这一代,半大不小时遭遇文革乱世,也算大时代。上海的武斗即便不比武汉重庆,但我亲眼见过夜里大街上成群的造反派扛着钢棍,甚至真枪,呼啸而过,见过成千上百人围殴暴打;我有位万县的老朋友,小时候见过造反派队伍扛着战死者的棺材,浩浩荡荡沿街游行……1976年,周、朱、毛先后逝世,四人帮随即被捕,全国人民敲锣打鼓,拥到大街上,真是大悲大喜大落大起,那该算是大时代吧?可是成年人、老年人日后聊起来,多少恐惧和辛酸。

  小孩子呢,我记得“文革”初年市面最乱时,弄堂里开始发育的男孩照样整天站弄堂口瞧小姑娘,其中就有我,半懂不懂聆听年长帅哥公布怎样接吻,怎样叫做法国吻,哪条弄堂哪个二楼的女生肚子给谁弄大了,哪座洋房的汽车间住着扫地出门的资本家,家里的三闺女,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便是“文革”中晚期,上海街巷的日常景观也是你说的“小生趣”吧,譬如哪家老二将要结婚了,偷公家的木头打造五斗柜,公然搁在巷口涂底漆,炫耀什么罗马尼亚款式,围一堆路人,啧啧称奇,主人就叼根烟,高声谈论阿尔巴尼亚哪部电影的男主角,朝鲜电影的哪位女演员。就在那般混乱压抑的年代,如我似的文艺青年顶开心就是借外国小说看,人在山沟里熬着,油灯下却在读法国公爵俄国伯爵开舞会……

  《新周刊》:那生趣究竟是何种填充物呢?

  陈丹青:我只知道人是时间的填充物,你去随便哪个殡仪馆或产房瞧瞧,一拨拨死去,一批批出生……人也是地球的填充物,你从飞机上看下去,一片焦土,可是广漠沟壑间居然住着人,正在生火做饭、就地做爱呢——做饭做爱,大概就是您说的小生趣吧。

  《新周刊》:你提到大时代也有恒常不变的日常性,曾举《朗读者》为例。林旭东先生也以电影《特殊的一天》作譬:1933年的某一天,第三帝国元首访问罗马,标志着二战期间邪恶轴心国的建立,在这特殊的一天里,罗马民众都去街头聚会,但恰好有一对男女偶然间没去,巧遇且碰撞出了火花。有人说导演伊托·斯柯拉1977年的这部片子表现了意大利民众的集体无意识。这是对“大时代边上”的一种另类诠释。我想,大时代的边上,恰恰是大时代的中心。

  陈丹青:《朗读者》只是欧洲无数关于纳粹时期的电影中比较新的一部。大约从六七十年代开始,欧美同类电影开始发掘二战期间各种日常的、次要的、琐屑的人性经验。

  有一部叫做《欧罗巴、欧罗巴》,讲个生长德国的犹太裔小帅哥怎样在德军中混,被军中同性恋爱上,可是一脱裤子,见了割礼的割痕,就知道他是犹太人——仍然爱他,一枪打死了,颤巍巍地,还求他伸过脸来给吻一吻。另一部名字忘了,说是一群士兵在战役中弄丢了,流落地中海小岛,乐得不打仗,和居民混得熟极,还有和村里姑娘结婚的。战后大家纷纷离去,那结婚的小子干脆留下来。《辛德勒名单》,波兰斯基的《钢琴家》,也都是二战主流叙述之外的个人传记。《朗读者》的好,是让我想起“文革”上海就有类似的女工,身份低,职业寻常,可是人老实,一根筋,绝对相信国家和政府,参与可怕的迫害,但私底下就是个女人,会和隔壁小弟生情偷欢,倘若丝丝入扣写进去,不知多少人性的深度写出来:写出人性来,时代才会出来——时代的无数剧情不出来,人性的种种善与恶也出不来啊。

  费穆的《小城故事》为什么好?抗战胜利,内战在即,正是现代中国的巨变前夕,标准大时代,可是江南一户门洞里却在上演一场三角恋爱,低回徘徊,不胜感伤。其中那段划船,两岸春色,小姑娘端端正正唱起歌来,那种战后的凄凉与新生……五十年代末的《早春二月》,故事也在“大革命时期”,北伐甫歇,清党才过,小镇上交口传递的也是三角关系。结尾是主角萧涧秋愤然出走,“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了”。

  什么洪流呢?大概入党参军了吧。这在三十年代很真实,因所谓“时代洪流”正是时髦,是芸芸书生的口头禅。作者柔石二十几岁写了这小说,不久入党,不久被捕,半夜里和十几位同志给牵出去枪毙了,刑前必须自己挖了坑,然后就刑:这就是大时代啊。

  各个时代的形态和原因各异

  《新周刊》:保尔·柯察金一语:“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曾激励了几代红色儿女。如今,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谋生、活命、保卫房产?

  陈丹青:当然——保命、谋生、护财产!你命都没了,裤袋里没钞票,夜里不知道敲哪扇门、睡哪张床,那叫什么“人生”?我在赣南插队落户时,流窜到县城,夜里在空街陋巷到处找,没处睡,结果好像是翻墙进了什么院子,立马躺倒,过了一夜。而且心里狂喜得意,好浪漫,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睡在大时代啊。

  当然,保尔·柯察金也没错:他的话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真理,而是:假如他生来就是保尔·柯察金这么一种性格,就该成全这么一种命运:遭遇了阔小姐冬妮娅,遭遇了使他失明的炮火,遭遇了苏维埃,遭遇了他自己书写的《钢铁怎样炼成》,如此这般,他就是好样的柯察金。九十年代我在北京特意买了这部苏联老电影抱去纽约看,激动极了,看他在骏马上和骑兵师驰骋战场,挥舞着军刀狂呼乌拉,一路人仰马翻,好看极了,画外音,是他缓缓念着写给母亲的信。这是我儿童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我爱保尔·柯察金,主要是,饰演他的那位演员太帅了,那么嚣张的眉毛、蓝眼睛,咧嘴呼喊时,简直娇媚!去年我在莫斯科街边一座酒吧门墙上忽然撞见了真的保尔· 柯察金浮雕,年深月久,黑黝黝的——我尊敬这个人,他死命维护的财产,就是他的激情。

  《新周刊》:后人将怎样评价我们的“当代史”?

  陈丹青:所有时代都有“假、冒、伪、劣”,伦常纲纪大崩坏。汉唐算得盛世,不也有“脏唐臭汉”的古语么(恕我可能说错,原话还得查证)(编注:原话见《红楼梦》贾蓉语)。区别各时代的坏,形态和原因各异——譬如今时有人站楼顶上预备自杀,底下几百人瞧着,开心极了,出语撩拨,是为一奇,又譬如淹死人了,搜救者必得事先价码说清,否则袖手,也是一奇;还有毒牛奶啊,染色馒头啊,都是当今奇案,由这奇案,我们可以来分析时代得了哪种怪病。不过你要去细细翻历史,各有各的奇案,各有各的绝症。单是骗人的招法就聪明透顶,哪里是一帮文学家所能想象。

  《新周刊》:就你的说法,“大时代”是个“选择性叙述”。请问,我们该如何不选择?

  陈丹青:真的遭遇大时代,什么选择不选择?波兰电影《卡廷惨案》,一上来就是大群难民挤上窄桥,后面大叫:德国人来了,前方急告:苏联人来了,于是堵在桥中央,一片混乱。本雅明当年逃出巴黎,绕道西班牙辗转要去美国,当夜听说边境的本地纳粹要查身份证,他就选择自杀。

  “文革”时,我们初中毕业前就知道要去当农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选什么择?小选择倒是有:那时节,东北毗连苏修,云南与缅甸交界,我们这类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能去,怕你逃,此外呢,安徽的皖北太穷,我吃不惯面食,于是报名去赣南,批准之后,也是心中窃喜,好比给分配去了桃花源似的。

  结果呢,结果车拉着我们往深山里开,越看越荒凉,有个女生就用清脆嘹亮的女高音放声大哭,拿上海话对着空山大叫:“姆妈哎!”

  人能够选择的,其实是记忆。记忆在不同的人、不同意识形态和不同的道德教条中,又被再度选择——政治家宣传家浪漫家会选择大时代的大事记,大肆渲染:什么歼敌多少百千啊,什么年产量多少万吨啊,等等等等……升斗小民的记忆则是琐碎透顶:七七事变后,我妈妈初中辍学,跟着几个国民党左翼青年去大别山参军抗日,可是老来跟我说起,就是怨我亲外婆死得早,外公新娶了太太,冷落孩子,于是“投笔从戎”;我爸爸则是和同学们离开广州,被疏散到韶关一带,继续上学,他记得什么呢?记得有一夜中学演唱抗日歌曲,唱过后,每人发几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说是好吃极了,几十年后说起,还是沛然神往:父亲一辈子爱唱歌,一辈子胃口好,抗日烽火,一个孩子所能记得就是唱歌与馒头。

  当然,父母也都说起“大时代”的“大生趣”:譬如日机轰炸,逃难时,父亲曾被指派看守轰炸后遗散道旁的尸体,大约是华侨吧,浑身白西装,脑袋炸没了。母亲说起飞机俯冲下来的轰鸣,耳膜根本吃不消,都已过了三十多年,还是一脸恐惧,好像那是昨天的事。

  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张爱玲给出的名篇是《倾城之恋》,小说我读过,忘记了,但记得她散文里写道,轰炸过后,女生就拥去街边买小吃,捧着吃着,不远就横着尸体。

  国民性还是那点国民性

  《新周刊》:资本主义的经济萧条也是“大时代的故事”。他们的活法和扛法是怎样的不一样?

  陈丹青:地震后女儿在东京,回说全城樱花开了。经济萧条后我照旧每年回纽约看母亲两次,也是若无其事,市面和从前一样。华尔街的白领们或许闹失眠,百姓照样过日子。母亲有老人保险,近年一如以往,按年度消费比例调整提升,看病则全部医疗保险。纽约单是亚洲移民亚洲老人,多少万,每人每年数万美元的开销。我去老人中心看过,几十桌麻将,轰然作响,好壮观。时间一到,就开饭了,只见广东人福建人温州人港台人纷纷领餐,踞案大嚼,临到州长总统之类换届选举,希拉里等等还会亲自到唐人街讲演拉票,句句说得跟蜜糖似的。

  《新周刊》:最后一问,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发生效用了么?

  陈丹青:《阿Q正传》大约发表于1922年前后,过了十多年有位外国记者见鲁迅,问道:“您的阿Q怎样?”鲁迅说:“哈,更糟,他们已当了国务委员了。”我以为鲁迅不是在说笑话——我也是个阿Q,藏着好多种精神胜利法,我要是愿意做官,好歹也混个副处级吧。

  所谓国民性,十九世纪末的洋教士全给说齐了,我读过那本著名的《支那人的性格》,鲁迅的改造目标就是从那里拿来的。我一条条数,都对,都没变,记得有一条似乎是中国人的冷漠与世故,那洋教士有一天对镇民说起国家的什么问题,大家听着,没表情,然后一位“长得很英俊的青年”把手放在教士肩上,亲切而好意地劝道:“这些事都有咱皇上在,我们何必费心思想呢?”

  改造国民性不是鲁迅先给提出来,梁启超那代就发急了,写了好多文章,全国讲演好几百场,说咱国民太不行,得彻底变变了。我想这些文人全都白忙了,要论改造国民性,您瞧瞧今天,旧瓶新酒,新瓶旧酒,国民性还是那点国民性——凡事要顾面子啊、没有时间概念啊、对面生的人冷漠、遇同乡就帮忙啊……只是故事与剧情变了,角色还是那些角色,您仔细想想吧。

欢迎发表评论我要评论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微博推荐 | 今日微博热点(编辑:SN053)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11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