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派记者 王君权 文/摄

　　这几年，陕西的榆林引起人们的关注，更多是因为这里的煤和煤老板——

　　产煤量：据榆林市煤炭局介绍，2009年、2010年，榆林产煤量列全国第二(仅次于鄂尔多斯)。

　　煤老板：最近，住建部政策研究中心与高和投资发布《中国民间资本投资调研报告——陕北篇》(下简称高和投资报告)，断言榆林资产过亿的富豪数量，很可能不亚于鄂尔多斯——7000人左右。

　　这个8月，当记者来到这个财富高度聚集的地方时，却听到当地百姓发出“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还是没钱，东西越来越贵，愿念书的小孩越来越少”的感慨。

　　是什么让当地百姓做出这样的总结陈词？本报记者走进榆林这座诞生了7000个亿万富翁的城市。

　　【城市印象】 豪车开在土路上

　　榆林路上的好车确实多。

　　从榆林机场出来，等候客人的车子已排成几排。记者粗粗一看，悍马、路虎、保时捷、英菲尼迪甚至宾利，不一而足。当地网友说，宾利不是榆林最好的车，最好的是一辆迈巴赫62。查了一下，网上报价950万到1298万一辆。不过路上更常见的是普桑或富康的出租车，还有些黑车，多是奥拓、QQ。更能经常看到冒着黑烟的农用车。

　　行走在榆林，经常会有时空交错的感觉——这厢是开阔的六车道马路，马上又能见老式两车道、尘土飞扬的土路，两者纵横交错。车子在开阔的开发区大道一拐，也许瞬间就会开进了一个黄土裸露、坑坑洼洼的小道。

　　榆林下属“全国百强县”之一的府谷。当地几位出租车司机说，一到上下班高峰，路上就堵得厉害。

　　“一方面是私家车多，一方面是路差，”一位出租车司机说，车多了，路没怎么拓宽过。

　　更糟糕的是县际的交通。府谷县长途汽车站设在两个小商铺之间，门面并不比旁边的小吃店大多少。大概十几平方米的售票厅，满地垃圾。

　　公共建设投入为何如此不足？是榆林缺钱吗？

　　榆林煤炭局人士说，煤炭业利税占到全市利税的一半多，这几年煤炭产业高速发展，有力拉动市财政增长。根据榆林政府公开文件，2010年榆林市财政总收入400亿元，比去年增长33%多。

　　不过，据当地媒体透露，榆林市财政2/3上交，去年“自留”收入为125.5亿元。刨去各项开支，投入市政建设的已很少。

　　“市政道路建设每年投入的资金大概就是一两个亿，主要用于老城区建设。”榆林市城投公司副总经理齐志鑫说，城建资金方面有三点不足：土地资源没有盘活；经营城市能力不强；民间资本未能有效利用。　　对此，高和投资报告提出：一方面，榆林城市建设、旧城改造远远落后于鄂尔多斯。另一方面，陕北亿万富翁数量虽与鄂尔多斯相当，但资产千万的投资者数量却远远少于鄂尔多斯。其主要原因是，鄂尔多斯近年通过大规模城市拆迁改造，将财富以高补偿的方式分配到贫民阶层，而榆林没有这一渠道。

　　【煤老板】 场面上阔绰私底下简朴

　　“浙江缺煤发电么？我给你发个十万吨过去嘛。够不够？不够就二十万吨。”

　　榆林市煤炭局大楼四楼走廊。一个衣服裤子皱巴巴、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操着浓重的口音，把两根发黄的手指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个“二”字。

　　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戴手指粗的金链子，一个穿黑底、条纹领袖的阿玛尼T恤衫，抽着烟，冷冷地看着我。

　　他们是来煤炭局办事的榆林煤老板。有人告诉他们我是记者后，这几人便不再说话。

　　煤价高企、山西小煤窑整合，几年间，榆林煤老板的财富几十上百倍地暴涨。坊间流传起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买奔驰、悍马好像买白菜，一顿饭吃掉几十万，整幢整幢地在榆林、西安乃至北京买楼……

　　接受采访前，榆林神木县一位煤老板提出三个要求：用化名、不拍照、稿子发前先给他秘书看。

　　李志喜(化名)有着陕北男人常见的高鼻子、高颧骨，很长的眉眼有些耷拉，额头满是深皱。穿着有点土：米黄色T恤衫的胸口处绣了个单词“fashion”(时尚的)。

　　他说，社会上对煤老板有误解，比如说炫富，其实事出有因，“你说炒房，那还不是为了保值？以前一块是一块五毛是五毛，现在是啥？还有一部分煤老板，在陕西煤矿整顿中失去了经营权，手里大把的现金正要找地方投资。”

　　李志喜平时开一辆奔驰GLK 350 4MATIC。他说，不单单是面子，坐在这车里，心里就有底，路况不好的地方、偏僻的地方，都敢去。

　　熟悉李志喜的人说，场面上他出手阔绰，也曾一顿饭吃掉上万元。但平时吃饭，他一粒米饭掉桌上都会放进嘴里，也不喜欢看到别人剩饭。李志喜说，花钱应酬没办法，办煤矿不容易，多少部门管着你，各方面关系都要摆平。这样的矛盾确实在一些煤老板身上存在。不少人平时仍保持着农家的节俭习惯。

　　熟悉李的朋友说，他常对着企业的报表发牢骚，觉得太复杂。尽管一些知名大学的EMBA班里，常有煤老板的身影。但出身贫寒、文化不高、能吃苦，几乎是榆林第一代煤老板的共同特征。

　　对于财富积累的过程，李志喜觉得，那都是命运的一个个巧合。

　　小学还没毕业的他，卖过羊肉羊汤，与人合伙跑过客运，在97年前后，跟人合伙盘下了一个煤矿。

　　榆林煤炭局人士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榆林就有人开矿挖煤。可那时候，煤根本卖不出去。一方面因为煤炭价格低，另一方面因为交通不便，煤运不出去。

　　为节约成本，那时的煤老板要下矿干活。新民镇很多老人还记得，当年一脸乌黑的煤老板刘彪，扛着钻杆等煤矿设备，从沙沟岔一直扛到煤矿。就这，头几年还年年亏本，债主甚至带刀上门逼债。

　　李志喜回忆，当年煤价几十块一吨，二三十万能买到一个煤矿的经营权。很多煤老板过年前溜走，外出躲债。

　　很多煤老板撑不下去了，而李志喜和伙伴趁机捡了一个大便宜。

　　1997年，神木一个煤矿不行了，老板找到李志喜一个跑客运的朋友，想把煤矿卖了。

　　朋友找李志喜一商量，除了债务，没多少钱，价格诱人。他俩又叫上一个人，三人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点钱，把煤矿盘了下来。

　　李志喜说，当时就是看煤矿便宜，想万一经营不好，转手也亏不了的，从没想过日后煤矿会带来这么大的财富。

　　90年代末期，能源需求大增，煤价开始上涨。

　　2003年，能源荒出现，煤价暴涨。

　　2009年，山西关停、兼并部分小煤窑，榆林的煤更吃香。

　　与此同时，这些年铁路、公路的开修，榆林对外交通大有改观。榆林的煤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煤老板户头里的人民币几十倍上百倍地暴涨。

　　“一天一个价，”李志喜说，2005年有人来找他买煤矿，他甩下一句话：“给三个亿都不卖。”

　　他承认不大习惯有钱后的生活。因为觉得合脚，一双皮鞋穿了三年还舍不得扔。　　(文中“李志喜”为化名)

　　【居住】 村民家门口都有简易房

　　煤老板爱投资教育 孩子却不愿意上学

　　榆林，煤城之忧

　　本报特派记者 王君权 文/摄

　　丰富的煤炭资源，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成就了7000个亿万富翁。

　　但这里的百姓，却对这些表示淡然。采访中，记者听到不同身份的人表达着同一层意思——“这些财富与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

　　但日渐发达的煤矿产业还是在改变、影响着榆林人的生活。

　　因为采煤，很多煤矿附近的村民的家，被震裂了。虽然近在咫尺，这些村民却不得不“有家归不得”，住在煤老板临时给盖的简易房里。

　　自己没怎么读过书的煤老板，都很愿意给教育业捐钱捐物，想给孩子营造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记者却看到很多孩子急着找工作，还反问“上大学能赚钱么？”

　　【居住】 村民家门口都有简易房

　　8月的午后，炎夏的烈日同样炙烤着陕北大地。榆林府谷县府谷镇石庙焉二村，49岁的高春萍站在蓝白相间的简易房前，看着眼前干渴的黄土地好像随时要冒出烟来。

　　高春萍的家就在几十米外，一个陕北常见的农家院落，单层、平顶的一排小屋内。但她有家不能回。

　　高春萍说，2007年起，百米外的煤矿开挖。从此，地面不时地发生震荡。渐渐的，村民们发现，自家墙壁、地面出现了裂缝。裂缝越来越长，口子越开越大。

　　“不敢住了，老梦见房子塌下来，”高春萍说，这个矿的老板是个山西人，姓刘，村民们找他沟通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去年腊月，村里找上级政府反映了几次，矿上终于为每家搭了工地常用的简易房，给了几万元安置费，承诺会尽快帮忙造新房。但随后没了结果，再去找矿上，对方说有事，没空忙这个了。

　　去年腊月住进简易房，高春萍一家已在里面度过了一个寒冬，现在看来，至少还要度过一个炎夏。

　　石庙焉二村路边的公告上说，全村85户410人，外地人口310人。记者走了一圈，大部分人家的屋子旁，都有蓝白底色的临时房。

　　“全村那么多男人，没人给煤矿干活，为啥？谁不恨他们呢？”几位村民争着说，当初开矿的时候，占用了十几亩地，总共补偿了150万。最多的人家，大概获得8万多元的补偿。这些补偿，村民们觉得不多，因为没了农田就失去了饭碗。祖祖辈辈种地的他们，还能干啥去？开始挖煤后，村民们更头痛了。炸药一响，村里再无宁日。大家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房子塌下来。所以，尽管天这么热，大家都宁愿在简易房里熬着。

　　榆林市区的房子，有点像是改革开放以来各年代建筑展示：八十年代土黄色外墙的老式居民楼、九十年代白色小块马赛克外墙、茶色窗户玻璃的两层小楼，与金碧辉煌的酒店常常比肩而立。

　　榆林长城出租车公司“的哥”谢春飞说：“坐好车的大多是煤老板，这几年他们发了，但跟我们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生活】 被推高的房价和物价

　　城市里，虽然没有开采煤矿的隆隆声，但人们对于房子，还是有着自己的纠结。

　　越来越多的煤老板将资金投入房地产业。高和投资报告披露，2007年北京开始出现陕北投资客，主要来自榆林下属的神木县及府谷县。到了2010年，北京多个豪宅和写字楼项目均出现大量陕北投资客户。

　　就在这几年，榆林当地房价已翻了三四番。

　　一幢商住楼位于府谷县，去年建成出售。“均价一万三，一开盘就被抢光，煤老板五套十套地买。”一位在这幢大楼内经营的商铺老板说，几年前同地段也就两千多元每平。

　　“买房子？现在不敢想，你看都什么价了，”在榆林榆阳西路上开小吃店的余志益抱怨，煤老板把房价炒上去了。

　　上去不止是房价。榆林市街边小店一碗排骨面12元，一碗番茄炒蛋12元。小吃店老板余志益说，蔬菜鸡蛋价格、房租价格都在走高，不卖这个价根本没钱赚。

　　在府谷，胳臂下夹了把打下的杂草，六十多岁的村民王贵官(音)从自家的苞谷地下来，不疾不徐地走在黄土路上，“大部分人跟煤矿没啥关系，比如我。”

　　王贵官说，二三十年前，府谷就有人挖煤了，当时他在种地。这几年，煤矿越来越多，路上的小汽车越来越多，他也还是在种地。

　　不过，年轻人是待不住了。“一亩多地，忙乎一年，打下的苞谷除了口粮，卖不了几个钱了，”王贵官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县城开饭店，一个到榆林做电工。农村的老家只有老两口和两个小孩了。

　　王贵官说，年轻人想多赚钱这能理解，也知道挖煤能卖大钱，只是他常常想不明白：“都不种地了，吃啥？”

　　【评价】 对煤老板的复杂感情

　　“(对于煤矿)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王贵官说，“有的煤老板人好，开矿占了你家的地，就让你以地入股。入股的村民每年能分到个万八千的，不比种地强？开矿用炸药，通常会震坏附近村民家的房子，好的煤老板会给村民造好新房。还有人捐钱修路、造小学，那么，村民自然就说这个煤老板好，说村里开了煤矿比不开的好。”

　　也有村民告诉记者，尽管有报道说煤老板做好事，免费给村民盖新房，“但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开矿震坏了村民的房子。”

　　有人说煤矿不好。王贵官说，有的煤老板不负责，开矿震坏了附近村民的房子不给造，挖煤损坏了村民家的东西不给赔，那么村民自然说煤老板不好。最糟糕的煤老板，横行霸道，为祸乡里，这就少不得要起纠纷。

　　另一方面，《2011胡润慈善榜》发布，榆林三位煤老板上榜。虽然大家不知道这个排名是怎么来的，但也认可，煤老板出钱做好事的确实不少。

　　比如煤老板刘彪，修了芦草畔到府店公路5公里的水泥路；为府谷二中捐资15万元；给新民学校、新尧小学修路捐90万元……

　　记者发现，没怎么读过书的煤老板们，却都会给学校捐钱捐物。对此，李志喜解释：“煤总有挖光的一天，不读书还是不行的，再说企业大了，也需要人才来打理。”

　　李志喜说，有钱了给本地的乡亲做点好事，这也是光宗耀祖。

　　五年前，李志喜给自己念过的小学捐了笔钱，用来改建教学楼。他说，不能看着娃娃们还和他们当年一样，冬天在漏风的教室里受冻。

　　面对着日益改善的受教育环境，这里的孩子们，却表现出对读书“无所谓”的态度。在榆阳国际大酒店旁“大众餐饮店”，记者见到三个初三毕业生。他们在打听这里要不要服务员。记者问他，为什么不读书，15岁的他反问记者：“上大学就能挣着钱么？” 　在这里暑期打工的大二女生赵岚告诉记者，这个反问她并不觉得意外，“三天两头有孩子这么问我。这个地方，就是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还是没钱，东西越来越贵，愿意念书的小孩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