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怎么变坏的?
—专访上海大学教授王晓明
文|本刊记者|石 勇 发自上海
王晓明
1955年6月生于上海,浙江义乌人。1977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本科;现为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化研究系主任、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文艺理论研究》副主编,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华东政法大学兼职教授。
在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眼中,道德败坏的人,其实就是精神上有病。
个人如此,社会亦然。
20世纪90年代初,面对中国社会在精神上“变坏”的征兆,王晓明、朱学勤等学者曾经发起过影响波及全国的“人文精神大讨论”。
将近20年过去了,情况让人痛苦:以药家鑫事件为标志,社会道德和人性的底线屡屡被突破。
从“现代化”的历史长时段上看,在一个社会的剧烈转型过程中,大多都会出现道德沦丧、人心变坏的现象——曾经的西方如此,今天的中国似乎也难以例外。
和英国作家狄更斯所描述的不同,“最坏的时代”不可能同时是“最好的时代”。精神、伦理和人性的堕落状况,不仅会影响到每个人的命运,也威胁到“社会”这个“合作体系”的稳定,并给它朝向民主、自由、法治的转型制造巨大的风险。
“人心是怎么变坏的”?它的逻辑和轨迹如何?本刊记者就此专访上海大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王晓明教授。
一个当代中国人的典型精神成长史
《南风窗》:说起中国社会现在有什么问题,大家都知道,比如贫富悬殊、司法不公、阶层固化、信仰缺失,等等。一个不认为这一切很合理的人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这样?
王晓明:问题是挺严重,原因也很多,都搅在一起。为了说得清楚一点,我们可以先把范围缩小,从“个人”的精神成长开始谈:一个小孩,来到这个世界,慢慢长大,他碰到的各种社会规则、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会将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先来看他怎么读小学和中学。这个阶段大致是10年,越接近高中,应试教育越是一手遮天,考试成绩第一,别的一概让路,玩蚂蚁、数星星、看电视、打球、读小说……凡是不能直接兑换为分数的事情,无论小孩多么喜欢,都得放弃,学校里老师这么管制他,回到家父母还是这么管制他。家长和老师,是小孩开始“社会化”时的两个最大的权威,一旦他们口径一致,小孩只能服从。
《南风窗》:根据心理学的说法,大概从三四岁开始,一个人的自我开始发育,如果他不是按照天性发展,而是被外在的权威强行扭转,那么孩子就会感受到一种外界对自我的破坏性。他以后可能会报复社会或他人。
王晓明:没错。但在有能力报复之前,这个小孩已经先形成了两个意识:一、自己很渺小,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二、为了权威告诉他的那个以金钱为基础的将来的“美好生活”,他必须压抑自己的大部分兴趣和爱好。
《南风窗》:进入大学阶段以及工作后,这些东西更被强化了。
王晓明:假定他顺利考入大学了,一开始,他可能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很放松,翘课、睡懒觉、每天打篮球…… 但到三四年级,找工作的压力来了,当他四处递送简历而回音寥寥,筋疲力尽地从“人才市场”回到宿舍的时候,或者,他凭本事笔试过关,却在面试环节被利索地淘汰的时候,他一定痛苦地发现,在这个越来越讲出身、讲关系的现实中,个人努力其实并无多大用处。
《南风窗》:他又体验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王晓明:对,他在少年时代体验到的那些消极的经验,现在又攫住他了。这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个人”意识:一方面,各种从小就包围他的外部力量——比如父母的呵斥:“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很早就让他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最重要,别的都无所谓;另一方面,他同样很早就明白了,自己是不能做自己的主的,奋斗和反抗都是没有用的。
从“裸婚”到职场“心理过劳”
《南风窗》:在社会不公正的强大力量冲击和包裹中,一个人要让自己心理不失衡、不变态,精神不崩溃,需要一种“情感支持系统”。
王晓明:对,譬如爱情,在我们分析的这位年轻人到目前为止体验的各种情感中,它可以算是最具正面性的一种。假定他顺利从大学毕业,最后也找到了一份白领工作,薪水不高,但日子能过,这时候,他爱上了一位也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姑娘,希望与她一起走今后的人生长路。
但是,就像电视剧《蜗居》和《裸婚》所展示的,在今天,除了相爱之外别无所恃的年轻人,多半困难重重,压力越来越大,心情越来越坏,现实的算计逐步压倒青春的欢乐,贫贱夫妻百事哀……
如果一个年轻人从爱情中尝到的,大部分都是沮丧和失望,是物质现实的强大、个人精神和心理冲动的退却,那就意味着,他的主要靠青春活力支撑的积极心态,再一次遭遇重大破坏。只要能深切体验某一种超越狭隘功利的美好价值,人内心的其他同类体验就会得到鼓舞。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这位年轻人不相信世上有纯真的爱情,他大概也不会觉得公正啊、人的尊严啊,真有什么意义。
《南风窗》: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说,爱和创造性的工作是人克服和世界的分裂的重要途径。这两条路都被阻断的话,社会必然出现病态。
王晓明:再来看这位失恋青年的职场生活。今日的城市白领,无论国企私企还是外企,都经常碰到不能准时下班、周末出差之类的事,劳动时间被变相延长。更糟糕的是,公司运转越成熟,对员工心力的榨取也越厉害,尤其是那些薪水相对较高的行业,例如金融和IT行业,员工劳动的“心理强度”都明显增强,即便人是下班回家了,精神却松弛不下来,依然觉得很累。
《南风窗》:您提出的劳动的“心理强度”这个概念很有意义,劳动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这可以解释一些白领的“过劳死”。
王晓明:看起来他是回家休息了,但他却没有从容的心情去读一本需要动脑筋的书,或者看一部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电影或话剧,他甚至没有心情和父母多说说话,因为这也同样需要投入心力,要对别人保持关心和敏感。这样累得久了,连谈情说爱的动力也会消散:“我哪有精力啊……”他要的只是放松,只是第二天早上能有精神回办公室继续“搏命”。说得学究一点,他是完全陷入“劳动力再生产”的循环,无力发展自己的其他需求了。
《南风窗》:您前面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们这个社会人心变坏的基础或背景。
王晓明:是。一个小孩日长夜大,他的精神和心理的自主性,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他进入社会和职场,对社会公正的信心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他和各种人交往,对非物质功利的情感和价值的体验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在我看来,这是理解一个人的道德和精神状况的3个最重要的问题。如果对这3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后者,那就可以断定,“人心”大概不会好。
分配不公会抵消经济增长正面作用
《南风窗》:社会道德和人心上出现的问题,似乎随着经济发展而加重。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因为经济发展并不必然带来道德和人性的堕落。对此怎么解释?
王晓明:经济发展了,贫困的压力轻了,人心应该会变得松驰和温和,你看现在的年轻人,一般来说,要比我这年龄的一代人善良。
《南风窗》:这里有不同的关于“他人”的预设。在你们那一代人,一个人肯定和“他人”有关,无论他是朋友还是敌人,但在这一代人中,他人和自己没关系。
王晓明:也就是说,往往只有在能够感同身受的时候,才会形成对他人的比较深刻的关心。去年11月,为什么10多万人自发去悼念上海大楼火灾的受难者?一个重要的心理原因,就在于这火是从外墙烧进窗户里去的。“坐在家里都不安全!”正是类似这样的联想,让习惯于不闻窗外事的上海市民,感到无处可退,必得要表示抗议了。
《南风窗》:回到您前面说的,为什么今天中国经济发展了,人心问题却更严重了呢?
王晓明:这就要说到事情的另一面了,经济增长虽足以令人心变得温和,至少不那么紧张,但财富的分配机制严重倾斜,以至对大多数人来说,经济的增长反而强化了经济对他们的压力。如果大家都穷,虽然我不满,一看别人,“都差不多啊”,我对自己“贫穷”的感受就不会很强烈。现在不一样了,贫富悬殊,虽然中低收入者口袋里的钱也增加,但这个增加赶不上贫富差距的扩大,因此,多数人从经济增长中感受最多的,反而是经济压力的增大,于是更焦虑、更紧张了。
也就是说,分配制度的严重倾斜,大幅度抵消了经济增长对于人的心理和伦理状况的改善作用。
头脑知道对错,但身体不配合
《南风窗》:还有腐败在刺激人们。
王晓明:和经济压力的强化搅在一起的,是各种腐败。尽管仍有很多正派有为的干部,但如果问老百姓,今天社会上哪个群体最糟,他多半会说:官员!现在公众对官场的评价确实非常消极。
这个消极的意思是,一方面,普遍觉得官场很腐败,另一方面,又普遍觉得奈何不了这个腐败。
今天民众获取资讯的途径比过去多了不少,但在目前这种局面下,民众对官场腐败的理解反而更容易消极。以前知道得少,比较容易将腐败看成是一种局部现象,因此也就有信心去上访、去抗争。现在知道更多信息,容易认为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 类似这样的判断,确实容易助长人的无奈感。
正是这种无奈感,从一个方面助长了社会性腐败的膨胀。你意识到“恶”很强大,所有的东西都被它压着,你奈何不了它,那怎么办?一条路是逃开,躲到什么角落里去独善其身,也有人继续反抗,但大多数人恐怕只能走第三条路,放弃抵抗,渐渐麻木,甚至有意无意地分一杯羹。
《南风窗》:这就是一种恶性的犬儒文化了。
王晓明:对。这种文化的根很深,不但扎在一般所说的文化层面,更有很粗的根,深扎在经济层面。这里面有一个逻辑,就是市场如果不生产出和它配套的文化的话,它没办法顺利运转,因此它也直接来生产文化。
它生产文化的主要方式,是通过日常生活,培养人对于现实环境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性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不要说城里的年轻人,就是现在农村的许多年轻人,也不再如父辈那样勤劳能吃苦,而是跟城里人一样懒惰,这种懒惰,就是这种逻辑训练的结果。再比方说,无论城乡,人的很多情感,都习惯性地通过消费来表达。
《南风窗》:好像离开了吃饭喝咖啡喝茶买东西送礼,一个人就不会表达了。
王晓明:这些都在潜移默化地强化一个人的被动性。这个被动性不等于头脑糊涂,许多时候,我们其实是知道怎么一回事、知道应该怎么做的,但是,头脑想清楚了,要奋起了,身体却拖着坠着不配合,理智上知道要节约能源,身体却要开冷气开暖气,不然就生病!身体已经被改造得一离开给定的现实环境,就不适应了,它似乎无力去创造别样的生存环境,尽管理智上知道那个更好。
《南风窗》:以资本逻辑来支撑它运转的社会,需要制造两种东西。一种是根据契约原则在市场上流动的“劳动力”,另一种是一个社会的人所普遍具有的“社会性格”,尤其是要制造“消费者”。刚才您所说的出现人的疲惫、倦怠,可以归结为是“消费社会”制造出来的。
王晓明:从某个角度看,我们今天的生活,无论城乡,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越来越多地体验对于现实环境的屈服的过程。正是这一点,从根本上加固了前面设想的那个小孩的消极的精神成长:他越长大,就越缺乏自主性。
可是,今天的人的所有良性的道德选择,都依赖于精神的自主性。越是社会风气坏,你选择做一个正派人、一个不同流合污的人,就越同时是在选择做一个自主行路的人。这方面的困难,可想而知。
社会共识一旦形成将扭转消极心态
《南风窗》:近年来,资本主导社会的现象好像越来越明显。
王晓明:是的。资本逻辑成了整个社会再生产的主导力量。进入1990年代以后,政治结构实际上也越来越明显地按这个逻辑而重新组织。
这样的社会再生产推进到一定程度,整个文化再生产的机制也完全改变,我们从大学就可以看出,比如,基础学科声音越来越轻,实用学科嗓门越来越大,立足于工具理性的学科喉咙越来越响,不这么立足的学科差不多都闭嘴了。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文化的再生产,就越来越像是一种实际的物质利益的膨胀过程,其他的空间急剧缩小,这结果之一,就是一部分专家越来越不说人话,公然替权贵帮腔。
《南风窗》:专家坚持良知,会被视为不符合资本逻辑所决定的游戏规则,他可能很难混下去,除非出局,才会讲几句真话,假如确实有相应的学识的话。
王晓明:现在似乎是只有彻底放弃现实回报的人,才能坚持基本的底线。只要还有一点顾忌:家人啊、同事啊、所属的团队、学科、单位、学生…… 就很难完全守得住。特别是年轻人,有诸多的现实需要,也就随之会有诸多顾虑,要他在如此力弱的情况下顶住威逼利诱,事实上也很难。
因此,今天社会上实际弥漫着不安和愧疚感。良知并不会完全泯灭,只不过现在更多地表现为犬儒之后的不安。社会也就因此有了一种巨大的自我辩解的心理需求,需要发明形形色色的歪理,为伦理的失守辩护。在一些媒体和网络上,这种歪理真是太多了。
《南风窗》:不能坚持良知而可以合理地得到辩护,由此形成几乎每个人思考和选择的共同的社会和心理背景,那实际上也等于说,出现药家鑫类的人,也不 足为奇了。
王晓明:是。今天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明白基本的是非,但他守不住,因此很不安,在这种时候,一旦参加某个公共问题或媒体热点现象的讨论,就本能地偏向那些能减轻自己这不安的歪理。药家鑫案中他的一些同学的言论,就是例子。
《南风窗》:药家鑫案中有一种声音“假如是我,我也会这样干”,这种声音现在似乎比较流行。比如说,“我要是女人,也会当小三”。它背后有这样的逻辑:这是社会逼的,所以,不要问我有什么责任。但这样说话和行动的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是社会中的一部分,也会作为“社会”影响别人。
王晓明:一个人要能如此反省,前提之一,是他多少有一点介入公共事务的正面体验,他能由此——哪怕是部分地——相信,因为公众的努力,社会能够变好。
可是,这些年来,我们对个人介入公共事务的体验,有多少是正面的?维权的代价,往往十分惨重。一个人如果长期缺乏这种正面的经验,他就会本能地愿意相信,社会是社会,他是他,彼此没什么关系。而到这一步,他也就不会再考虑“我这样做对社会意味着什么”这一类的问题了。
《南风窗》:糟糕的道德和人性状况,会给我们的社会造成哪些后果,特别是正在剧烈转型的今日中国?
王晓明:最大的后果就是社会抵抗风险的能力非常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一塌糊涂。当然,社会的自我保护和修正能力也因此很弱。
《南风窗》:现在不少人都有一种无力感。
王晓明:但我们无需太悲观。所有的社会变革,背后都有一个东西在逼迫,那就是千千万万人的现实感受。“不能再这样下去”的社会共识一旦形成,就可能扭转我们刚才分析的那些消极心态。“文革”结束以后就是这样,今天和以后,我想也依然是这样吧。人民群众要求社会进步的共识之力,谁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