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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门专业的春天:我的专业是殡仪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05日14:55  《小康》杂志

  我的专业是殡仪

  他们大部分来自县城或城乡的中低收入家庭,就读殡仪专业以就业为导向,基于兴趣选择的寥寥无几。工作一阵后逃离的学生并不鲜见,大多因为心理上的恐惧挥之不去,付出与收获难以对等也是原因之一

  文|《小康》记者 谭畅 北京、天津报道

  “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一如电影《入殓师》的经典台词,殡仪这个冷门专业在中国当下迎来了春天。

  随着一个学年结束,全国又有660余万名大学毕业生走向社会。对于冷门专业的毕业生而言,三四年前填报的高考志愿开始面临真正意义上的就业大考,他们当初剑走偏锋的选择遇到了最重要的现实考验。

  冷门专业中,殡仪专业听上去更冷,但在最近几年中逐渐升温,就业前景被多方看好。

  冷门专业的春天

  这是一个学习与逝者以及逝者家属打交道的专业,报考的学生们没有否认它的冷门:“我们就是冲这个来的。”他们大部分来自县城或城乡的中低收入家庭,高考成绩多在二本线以下,就读殡仪专业也以就业为导向,基于兴趣选择的寥寥无几。

  与少数专业“毕业即失业”的冷遇相比,殡仪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并没有这种担心。1995年在全国首开殡仪专业的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该专业学生甚至在毕业半年前就被各地殡葬单位“预订”一空。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设立殡仪专业时无一人报考,四年后该专业录取分数线已跃居本校前列。

  《小康》记者调查发现,各地殡仪专业大学毕业生薪资水平差距明显,但普遍高于当地平均工资水平。在一线城市部分殡仪单位,“科班专业出身”的职工平均年薪可达六七万元,但其他城市“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好”。

  中国首部殡葬绿皮书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08年底,全国共有殡仪服务单位3754个,其中殡仪馆1692个,民政部门直接管理的公墓1209个,殡葬管理单位853个,职工总数达7万多人。随着人口老龄化速度加快,被视为“朝阳行业”的殡葬业,面临着人才缺口。

  但与计算机、法律等热门专业在全国高校竞相上马不同,迄今为止全国只有四所民政类高职院校开设殡仪专业,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仪专业也严控招生规模。究其原因除了殡葬行业人才总量规模偏小、专业技术性强之外,殡葬事业体制障碍亦是主因。以殡仪馆为例,全国五分之四属事业单位,招聘条件要求“本科以上”,但殡仪专业最高学历仅为大学专科。

  更让常人难以接受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对死亡讳莫如深,导致了殡仪行业人才所面临的特殊困境——不能说“再见”、不能主动与人握手、社会交际圈狭窄、恋爱择偶范围受限、环境氛围导致悲伤情绪、工作职业难以被亲友理解……从做出选择开始,多数殡仪专业毕业生便要与此相伴相生。

  作为人生终点的守护天使,他们给予逝者最后的尊严。三年的学习与实践,殡仪专业学生打开了中国数千年殡葬文化的大门,掌握了令普通人畏而远之的技术,也刷新着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与生命的意义。也有人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但多数人选择留下并表现出高度的职业认同,他们用专业主义挑战着传统思维,以对生命的尊重赢得生者的认同。

  第一次给遗体化妆

  “我的职业病,看见殡仪馆陵园就感到亲切。”8月9日,一个ID为“殡仪小姐梅梅”的网友在新浪微博上留言。“殡仪小姐梅梅”名叫高冬梅,她出生于1989年,是长沙民政学院2009级殡仪系学生,梅梅所学的专业,是现代殡仪技术与服务。

  爱电影、爱自拍、爱微博、爱NBA,梅梅的爱好跟时下年轻人别无二致,这个女孩甚至有点“鬼灵精”——点击她的QQ空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过后,卡通版的贞子会跳到漆黑的屏幕前晃个不停。

  梅梅出生在辽宁抚顺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是一名煤矿下井工人,现在每月收入2000元左右,母亲无职业。“由于工作环境恶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喉咙里出现了吐不完的痰,痰里夹杂着煤灰……”

  高三那一年,和所有即将迎来高考的班级一样,梅梅和同学们也收到了很多高校招生宣传的册子。在一本来自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册子上,梅梅第一次知道有“殡仪系”这样的院系存在。她一下提起了兴趣,准备问问父母的意见。

  在得知女儿的意向后,父母都表示反对。他们首先考虑到了女儿的社交问题:一个女孩子,从事这样的职业,不好找对象,也不好交朋友。但在梅梅耐心地劝说下,最终父母同意了女儿的选择。

  事实上,按梅梅当时的学习成绩,“考一所二本院校也并非不可能”,但经过权衡,梅梅认为学一门技术很重要,“殡葬专业比较冷门,以后比较好就业。”这个女孩一心只想通过自己努力,让父亲早日脱离那个危害身体的行当。

  2009年,在经过独立招生考试后,梅梅被该院殡仪系现代殡仪技术与服务专业录取。大一刚开学,梅梅就有几个同学陆续退学,有“身体不好”的,也有“心理实在接受不了”的。该专业有两个班,每个班50多个人,学习的科目是殡葬文化学、殡葬卫生学、殡葬礼仪、殡葬应用文等。

  对于就读高职院校的学生来说,动手实践操作比在学校里上理论课更加重要,在殡仪系学生看来更是如此。“不去实习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适合这个环境,到底能不能忍受这个气氛,到底会不会害怕。”梅梅说,“很多同学在实习的时候,都被吓哭了。”在这两年里,梅梅先后在抚顺市殡仪馆、湖南革命陵园、天津武清殡仪馆、河北省万佛园和天津永安公墓实习。她当过引导员、葬礼司仪、墓地销售和化妆师。

  化妆前,看逝者面部有没有污物,如果有血迹或者异物就要把它先整理干净,如果逝者还睁着眼或张着口,要用手或者其他工具慢慢按摩,直到眼睛和口闭上,假如头部歪曲还须矫正过来。给遗体化妆时,一些家属会提出特殊要求,尽量一一满足,若无要求就化淡妆,面部还要打一些粉底液,让逝者面部看起来自然一些,之后是画眉毛、眼睛和嘴唇,还要用到腮红,使气色显得好看一些。

  梅梅还记得第一次给遗体化妆是在天津武清殡仪馆实习的时候,当时内心充满了期待。“因为之前只是学了理论,当天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那是一个老人,年龄大概七八十岁吧,挺慈祥的,脸有点长,挺瘦的。工作人员稍微指导一下后,我就开始化妆了。和给自己化妆的感觉完全不同,逝者一般情况下都是从冰柜中拿出来的,面部比较僵硬,也很凉,粉底都不好抹开。但是只要耐心一点,轻轻地多刷几次,也是可以刷开的。画完妆后,家属对妆容很满意,他们围着灵柩绕了一圈,我静静地看着,直到把他送入火化炉,没有害怕。”

  过去,从事殡葬行业的人被认为是“没文化、发死人财和晦气”。梅梅谈到她在抚顺殡仪馆的见闻:“有一个我们尊称六姨的,她是国家一级整容师,大概50多岁,从事这个工作三四十年了。她说她的朋友办喜事都不叫她,即使叫她去了也有躲着她坐的,觉得她身上脏或者怎样。还有一些正在从事这一行的人劝我不要从事这一行,像有的姐姐找的都是二婚的,没结婚的小伙都没有人愿意找她们。”

  “六姨的烦恼”就没有复制在梅梅身上,这个开朗的女孩在不久前还受邀主持了一个朋友的升学宴。“明明知道我是主持葬礼的,还让我帮他主持庆祝考上大学的升学宴,我觉得很意外,也很感动。这和主持葬礼太不一样了,像我们上课的时候,主持葬礼的时候要是笑了的话,功课肯定是不及格的。老师会说:你现在笑是吧?等你到工作岗位上你再笑,你就要挨打了,就不是像我现在这样骂你了。”

  明星司仪的自我实现

  天津永安公墓目前是天津市安葬量最大的公墓,同时也是殡葬行业内的一流品牌。永安公墓的人员构成,在行内算是一个“异类”:那是一个由50多名大学毕业生组成的年轻团队,平均年龄只有23岁。

  “应届生的最大问题是社会阅历少,培养起来是难度很大,但同时他们又非常干净,受过科班培训,素质高、可塑性强。”张昕说。永安公墓以管理严格著称,他们对工作人员实行军事化管理,一早一晚都要军训,服务队的工作人员在护送骨灰时,都要求要像国旗护卫队样步伐整齐。 

  在人员招聘方面,永安公墓的总经理张昕每次都亲自把关,不能吃苦的不要,不守规矩的也不要,永安公墓的工作人员绝大部分来自县城或城乡的中低收入家庭。

  中国殡葬协会副会长张洪昌告诉《小康》记者,中国现有殡葬从业人员有7万左右,殡葬行业总体从业人员理论文化素养不够。他认为一个普遍存在的客观原因是,殡葬行业目前人才需求量不大,人才主要来源于自然淘汰,如果仅依靠自然淘汰改变行业现状,时间会很长。

  对此,天津市永安公墓总经理张昕则认为“不要自然淘汰,要人为淘汰”。张昕介绍,改革开放以来,唯独殡葬改革的步伐非常缓慢,早在公私合营时,是个体在做殡葬,往往是子承父业,没有文化,也没有服务意识。直到现在,殡葬行业还是在一个垄断阶段,不搞好服务照样挣钱,“要改变这个行业,要从服务开始。”

  “换血”是从2005年开始尝试的。张昕发现当时全国只有长沙民政学院一所学校开设殡葬专业,经实地考察后,他决定面向这所学校招聘大量工作人员。2005年,永安公墓就在长沙民政学院殡仪系招聘了20多名大学毕业生。

  从1995年招收第一届学生至今,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仪系已经培养学生3000多人。最近几年,该校每年招生数量都控制在270人左右。就业指导老师刘荣军说:“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专业,它的面比较窄,学生们毕业后如果不在这个行业的话,就业就很困难,所以我们必须保证学生充分就业。”

  8月11日上午,永安公墓告别大厅,在舒缓的钢琴乐伴奏声中,深情的女声娓娓诉说着一个古稀老人对爱侣的爱与不舍,台下的老人和儿孙从沉默无言到暗自抽泣,道别辞行将结束,音乐也随之停止,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一阵嚎啕。

  葬礼的司仪名叫陶丽丽,同事们平时都叫她陶陶。她是湖南民政学院殡仪系陵园专业2007级学生,早在她大三在永安公墓实习的时候,就因为出众的葬礼主持能力被永安公墓“预定”了。永安公墓总经理张昕甚至调侃陶陶:“哪个男人娶了她,不得天天哭啊?”迄今为止,陶陶已经在永安公墓主持了逾3000场葬礼,很多客户都对她记忆深刻,甚至有人点名要求她主持葬礼,她是永安公墓名副其实的“明星司仪”。

  陶陶出生在吉林省的一个贫困家庭,在家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家庭负担重,父母根本无法顾及子女的教育。从小到大,陶陶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理想,父母也没有为女儿开过一次家长会,陶陶说,每次班里开家长会,她就感到特别孤独。

  这样的遗憾一直伴随陶陶到了工作。永安公墓有一个“月亮节”,每年的母亲节,永安都会出资把员工的父母从家乡接到天津跟子女团聚,并游玩京津的著名景点。2010年,刚刚入职的陶陶没有想到,父母竟然答应了这个邀约,那次旅行,父母非常欣慰。

  一个月前,永安公墓的一位工作人员穿着单位制服逛街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一个高中女生问道:“你们是永安的吧?可不可以帮忙带话给那个司仪姐姐,我喜欢她的声音。”陶陶不禁感慨,这个职业让自己的价值得以实现。

  离开的理由

  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就业指导老师刘荣军告诉《小康》记者,该校曾经做过粗略统计,刚毕业的学生95%从事这个行业,但是在毕业半年以后,从事该行业的人数就只有50%~60%。他们离开的主要原因,一个是待遇,另一个就是心理。

  毕业于殡仪系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的袁野是梅梅的“师兄”。在2003年的高考里,袁野以低于当地二本线5分的成绩被殡仪系录取。同年9月,父亲陪同袁野从家乡吉林敦化搭乘了3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湖南长沙。

  在袁野看来,从报考到就业,除了大学里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值得回味之外,其他都“欠考虑”。

  父子俩在驶往民政学院的出租车上,就听到司机介绍说“这学校里面有大块的坟地”。初入校门,果然如是。帮儿子安顿完毕后,父亲是惴惴不安地离开学校,毕竟是独子,担心他不适应。

  大学课程正式开始了,由于没有遗体标本,学生们的遗体整容课都是“互为标本”——相互轮流扮演成逝者接受同学的化妆。在一堂遗体整容课上,袁野扮演的“遗体”被同学抹上了过期粉底液后出现过敏反应,长了满脸大红疙瘩,几个月后才治愈,袁野至今回忆起这件事还很“抓狂”。

  袁野所在的班级有7个女生,28个男生,传统殡仪行业“僧多肉少”的现象在这个专业得以呈现,7个相貌平平的女生在这里成了“香饽饽”,男生们暗地里管她们叫“七仙女”,由于“肉”太少,大部分男生只有将视线转移到殡仪系别的班级,毕竟学校里其他院系的学生还是会用比较奇怪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龙头专业”。大一下学期,袁野也开始了一段恋情,女孩就读于现代殡仪技术与服务专业,湖南本地人,出生农村,乖巧懂事。

  一起上学,一同实习,毕业后,两人还一度在湖南革命陵园的一家殡葬服务公司工作,袁野负责遗体整容、女友担任司仪,每人月薪2000左右,与进入校园时老师说的有一定差距。“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袁野说。

  随后他们共度了两年的时光,袁野不仅处理过因为意外事故严重毁容的面部,经历过逝者家属因对服务不满而发起的斗殴,还目睹过几家殡葬公司为获取利益不惜抢夺遗体的非人做法,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个行业压抑的气氛,一次对面部严重毁容的遗体整容成为了促使袁野逃离的导火线,那一次,袁野很专业地做完头部塑形、填充棉花、泥塑面部、化妆等一系列动作之后,没有等遗体火化就躲进了厕所,猛吸了两支烟后,他拨通女友电话:“我要回家。”

  女友最终没有跟随袁野的脚步,而是选择留在年事已高的父母身边,回家的袁野决然转行,通过考试进入一家事业单位。“可能一开始就选择错了。”袁野说,“离开这个行业两年了,我至今还无法摆脱尸体的气味。”

  像袁野一样工作一阵后逃离的学生并不鲜见,大多因为心理上的恐惧挥之不去。还有一些人选择离开殡仪行业,则因为无法克服“悲伤”的情绪。“生离死别的痛苦真的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周而复始的悲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体制也成为横亘在殡仪专业大学生择业面前的一道障碍。据张洪昌介绍,在中国现在的殡仪馆中,有80%的殡仪馆都为国营,属于民政部下属的事业单位,他们的工作人员是事业编制,但他们的招聘条件基本上都是“本科以上”,而殡葬专业最高学历仅为大专,这意味着殡仪专业大学生很难获得编制,“那些在一线承受较大压力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合同工”。

  付出与收获难对等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小康》记者调查发现,各地殡仪专业大学毕业生薪资水平差距明显,但普遍高于当地平均工资水平。在一线城市部分殡仪单位,“科班专业出身”的职工平均年薪可达六七万元。张洪昌告诉《小康》记者,殡葬行业工作人员的待遇除了北京、天津、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以外,其他城市都不太理想。”

  但多数殡仪专业大学毕业生在接受《小康》采访时,都表现出对殡仪行业的热爱。虽然他们深知,自己对生命的特殊理解与尊重,跨出这个行业便不再适用。但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群体中,他们喜欢不厌其烦地看《入殓师》,仿若自己就是这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作者,为逝者导演最后的人生电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袁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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