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背叛

　　沈 双

　　在我看来，国内观众之所以那么喜欢谍战片未必因为对于革命战争历史的怀念，而更多是对于背叛这个话题的兴趣。有人会反驳道，你说的是信仰和奉献。我不同意。如果说信仰和奉献是红色文艺的主题的话，那么谍战片不同于红色文艺的地方，在于驱使故事发展的恰恰不是信仰，而是背叛。可以说当今的谍战片是一种背叛书写。

　　有一点先要澄清，书写背叛并不等同于描写叛徒。叛徒是一个多么可憎的形象。被冠以这个标签的人物几乎很难丰满，而必然是单面向的。但是叛徒为什么会叛变？是什么样的诱惑？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由谁来承担这个后果？当你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故事就开始向背叛书写的方向转变了。

　　所以我所谓的背叛书写，是以背叛作为核心，来描写一个人的身份、从属以及信仰。背叛既是一个氛围，又是一个场遇，它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事实。在某种情况下，背叛是如此容易而普遍的事，起码传言是这样说的，因此大家都对背叛充满警惕，却又无从防犯。背叛于是变成了一个心理结构，一种paranoia，中文大概可以翻成神经过敏，它是会传染的，因此是集体性的，不是除去一两个叛徒就能够解决问题的。通常把背叛看成是忠诚的反面，是对坚定的信仰的否定和背离。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背叛的发生恰恰因为信仰不稳定，甚至没有信仰，这时候背叛就变成了一种犬儒主义，一种苟且偷生的生存哲学了。所以我觉得背叛书写通常和乱世有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很多谍战片都发生在上海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

　　好了。该回到电视剧本身了。最近看的电视剧《智者无敌》在我看来是甚得背叛书写的精髓的一部作品。故事的主旨就是敌我双方都发现了内奸，于是双方都派了内奸本人去调查内奸是谁。这个设计有几重无奈。首先内奸怎么会自己揭发自己呢？于是一再拖延，故意失败，为的是尽量保全用以伪装的身份。然而这一来就又造就了另一层的无奈，那就是两边的内奸本没有放弃其归属，其实是个卧底，还是要给另一边儿做事的。但是这个内奸兼卧底要怎么样才能证明其本质是“忠”而非“奸”呢？他必须要有所行动，做一些表现。却又不能。正如电视剧里的杜鹃无法成就其杜鹃的身份，因为对面也有一个内奸，叫做白鸽。也就是说，在“奸”成为常态之后，“忠”大概是很难保全的。这不是能不能独善其身的问题，而是成就自我的可能性。似乎，从背叛——请注意，这里说的背叛很可能是策略性的——的角度来书写，其必然的结果是自我的不可能。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只是表演，而不是本质。只有面具没有面孔。这是有点出乎常理的，因为普遍认为表演是一个实体的自我伪装，可是这个实体本来就没有，怎么办？

　　背叛书写有一种负能量，它来自创伤。背叛必然造成创伤，人们对于创伤的反应，或者本能的回避就构成了背叛书写的故事本身。而有的人却不可避免地制造创伤同时也最先接受它。所以我从陈宝国所扮演的国际共产主义者中村功身上读出了无尽的悲哀。这悲哀不是我强加于角色的，而是这个角色“自行”揭示的。陈宝国的举手投足都弥漫这种情绪，把我深深地诱入那自我的迷宫中。我渴望着某一种揭示，上上下下地在三十集中快进或者快退，以寻找那一率性和本真的瞬间。但是陈宝国那个角色自始至终没有脱下那一层层的和服外衣，即便在床上。电视剧创作者把它归结为一种过人的机智，然而这种智力最终是排斥感情并否定身体。中村功本来是一个中国孩子被日本父母所领养，他身上的这份悲哀不得不让人联想起这一背景。这似乎即便是国际主义的乌托邦想象都很难去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