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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的乡村实践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14日15:10  新民周刊

  文化人的乡村实践

  不要因为个人力量的微弱就否定个人力量的努力。所有的努力最后都是要开花结果的,虽然不知道要多久。这就是我的信念。

  撰稿/钟 瑾

  “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们下半辈子要为自己活。我们要立即行动。”2004年的一天,寒玉(李国玉)跟丈夫郑小光说。不久,在上海华山路上的一家越南餐厅,他们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左靖等几个朋友。第二天,寒玉夫妇就放弃上海的一切,去了徽州,那天“车厢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和小光。纵使我平时不爱坐火车,但是那一次不一样”。

  从猪圈到“猪栏”

  到了西递之后,寒玉夫妇就在农家乐住下,然后到处打听哪里有老房子卖。找啊找,最终看上一个猪圈。

  说是猪圈,其实是一座有四百年历史的明代建筑,只是农民觉得太破,随时可能倒塌,所以就用来养猪、养鸡、养鸭。对于寒玉夫妇来说,只要有地方落脚就行了,何况房子很漂亮。而农民却笑话他们笨,为个猪圈花9万块。

  买下房子后,寒玉一度也很茫然,“我们是写诗的,不是建筑师,不知如何修缮这破破烂烂的猪圈。里面的古董和雕梁画柱,都被养猪的人拆了卖了,什么东西都不剩。”后来,他们请了村里的工匠一起研究。徽州的建筑是“四水归堂”,每个房间都是阴暗的。他们就打破传统——开天窗,开小窗户,并且在老房子里建起了卫生间。两年的修复工作,使猪圈变成“猪栏客栈”,也是夫妇俩的第一个Pig’s Inn。房子修好后,参观者络绎不绝,不仅有当地村民,连政府官员都来了。

  寒玉说,本来当地人不喜欢老房子,总想拆,但在西递保护区,老房子不倒是不能盖新房的,所以他们就偷偷在墙上挖洞,直到房子倒掉。这下子,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老房子是一笔看不见的巨大财富,开始着手保护。西递的房子也涨价了。

  有住处,不代表就此融入当地社会。刚到西递,寒玉有点不习惯。比如“装修房子的时候,工匠师傅说过两天来,但他没来。原来你得去三邀四请。在上海,你跟工人说怎样就是怎样。但在乡村,你不能这么做,一定要尊重他,他是大师傅,要给他买好烟倒好茶,下午还要准备好包子馒头点心,否则他就不来你家做活”。现在,寒玉他们跟村里人关系很好,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会邀请他们。过年村里吃杀猪饭的时候,他们甚至把家里所有客人都带去。

  2007年,左靖带着一些朋友,包括中学时就认识、一起写诗的欧宁去拜访寒玉夫妇。“当时他们把十几岁时写的信,拿到我们家,一起回忆了三天三夜,每天朗读彼此少年时的信件和诗歌。只有在乡村这么完美的地方,才会触发我们最初最纯真的感情。”寒玉说。

  2006年之后,夫妇俩又置了两处房产,其中包括碧山的一座老油厂,很多名人都成了座上客。寒玉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世外桃源的梦,但没有人真正努力去做。他们夫妇花了7年时间打造心中的世外桃源。她希望这样美好、宁静、纯粹的生活,能吸引越来越多的追求梦想、追求完美的人,一起快乐地写诗,快乐地生活。

  安徽,是左靖的家乡,而广东人欧宁却是第一次造访。那一回他跑了五六个村庄,其后又多次拜访西递碧山,一个从艺术角度入手、开展新乡村建设的计划在他心里悄悄萌发。

  “碧山计划”

  作为艺术家、策展人、出版人,欧宁的许多经历都与城市、建筑有关。

  2003年,为完成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个参展作品,欧宁着手研究广州的城中村三元里。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在城市经济活动日益增多之时很快就遇到了土地紧缺的问题,于是政府开始征用农地,都市里的村庄——城中村就此诞生。

  对于失地农民而言,他们住在城市里,却没有被纳入城市生存体系;是农民,却又无地可种,也没有其他工作机会,只能靠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楼出租来谋生。因为租金低廉,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低收入移民。渐渐地,城中村成了所谓的“城市毒瘤”。欧宁认为,城中村现象反映了中国的城乡关系、长期以来的土地制度、户口制度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土地制度的问题。最后,他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凝聚在了纪录片《三元里》之中。

  欧宁还发现,农村问题与城市问题互为因果,根本无法剥离,研究城市必须研究农村,研究农村也必须追溯到城市。对于农村的浓厚兴趣,使他开始关注温铁军在河北定县翟城村开办的乡建学院。在阅读了晏阳初的传记,以及一些乡村治理、历史和社会学专著之后,他决定到各地农村去看一看。对皖南建筑的好感,使他选择了安徽作为第一站,之后也决定在当地买房住下,做点事情。

  由于应邀担任2009年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总策展人,欧宁的乡居计划一度搁浅。2010年,适逢意大利某品牌笔记本邀请多位艺术家在它们的本子上写作、绘画,然后巡回展览。欧宁就此写下了他长期以来对农村问题的思考、对乌托邦的研究、对皖南及其乡建计划的一些构思。考虑到“结社”一词的敏感,他想出了“碧山共同体”——一个松散的、自发的、共同生活的实验团体。而碧山共同体在当地和异地的一切活动统称为“碧山计划”。

  2011年4月,作为欧宁思考新乡村建设的成果之一——《天南》杂志创刊,第一期即探讨了亚洲及中国的新乡村建设。而与此同时,欧宁也在加快实施他的碧山计划。“不能再说了,一定要行动。”不久之后,左靖置了屋舍,欧宁在碧山村买房安家(所谓“买”,其实只是买卖双方手写一份合同,农民把土地证和房产证放在他们那里。因为宅基地不可买卖)。8月底,这里举行了第一次“碧山丰年祭”(Bishan Harvestival),50多位中外艺术家来参加这一源自台湾东部原住民的丰收庆典活动。欧宁在忙碌之余,亦有他的思考和担忧。

  “买就是保护”

  新民周刊:当地政府对你们、对碧山计划是什么态度?

  欧宁:我去找了县委书记,给他讲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的故事,他都知道,并且很快就接受了我们的一些想法,对碧山计划非常支持。你在县城里面一问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猪栏”,当地政府已经把它当成一个招牌了。

  但观念上的差异是肯定的,不可避免的。不过,县委书记让当地的农村银行给了10万元赞助,打到文化局的账上,比如说艺术家去那儿的机票就由他们订。他还让文化局专门组建了一个团队,帮我们做民间工艺的前期普查和调研,比如木工、石雕砖雕、徽派建筑、制麻、黟县小吃、黟县小调、黄梅戏等等。我们已经带了四批艺术家、建筑师、设计师去走访当地工匠、民间艺术传承人,开始合作。做出的产品或作品,8月份在碧山丰年祭上展出。我们还动员了一些大学生来做课题研究,拍照、拍录像,建立数据库。眼下正有安徽大学的一批志愿者在做深入普查,并在微博上公布他们的工作成果。

  新民周刊:有哪些作品和产品?能形成产业吗?

  欧宁:不是形成产业。我觉得“产业”是个负面的词。是形成一些工作机会,可能是家庭作坊或者小公司,是产业就完蛋了,农村不能有产业。其实黟县当地的历史资源太多了,而他们的处理方式却非常低端、非常浪费。黟县有石雕、砖雕、徽派建筑、黄梅戏、织麻,还有传承了四五百年的渔亭糕制作工艺,我们试图让它有一个更高层次的再生。

  比如黟县小调,很多是唱妇女在农村的命运,而且旋律挺好听的,我们想让音乐人重新编曲,出唱片。还想做一个乡村书局,出版当地的乡土建筑、家族文献、族谱。我们做这事的动机还是想解决农村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说,现在黟县的经济模式很单一,就是靠旅游。而旅游对于农业生态、农村传统的破坏很严重。

  我们想利用我们的艺术家资源,请设计师来跟农民合作开发新的产品,比如家具,如果人们喜欢就批量生产,我们可以把我们的设计交给当地人,让他们自己去筹款成立公司,我们不收任何费用。

  我们还可以用我们的社会关系,帮他们建立网络,希望能创造一些工作机会,让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回去。同时,也希望能促成大城市里的一些知识分子去农村居住,让农村的生产生活重新活跃起来。

  我们的乡村建设思路就想从这方面入手,这跟温铁军他们的做法其实是互补的。碧山丰年祭是一个开端,我以后一年可能会有半年的时间在碧山。我对农村治理、激发农民的主体性,非常感兴趣,也会尝试去做。

  回归乡土

  新民周刊:理论上,乡村建设的最终必然导致乡村自治。

  欧宁:主政者一直把自治看作一个失控的状态,其实不然,让农村自治是儒家一个非常好的政治观点,因为它靠乡绅阶层在农村建立秩序,这样能节省很多成本。而现在行政权力一直把基层组织建到村里,它的政治成本、行政成本是很高的。如果能让精英回流,在农村里重新恢复士绅阶层的话,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

  做乡村建设,必然触及体制问题,这也是它难以推进的一个重要原因。而我们从文艺的角度入手,虽然最后还是会触及体制,但我们在做民间手工艺调查,引外来的智慧力量重新激发农村的活力,从政府层面来看是有贡献的,跟现行政策是吻合的,所以还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新民周刊:有一种史学观点认为,纵观历史,农民也是渴望被卷入现代化大潮的。

  欧宁:农民是最被动的一个群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说农民的主体性很重要。中国的农民都被主流思想、主流价值观洗了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房子的价值。徽州农民一度很讨厌老房子,有钱的话都盖新房子,要不就搬到县城里去住商品房。农民之所以讨厌老房子,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修缮,既没有经济能力,也理解不了历史和这些建筑的价值,他们以为在城里有好工作,开车,买房,那才叫成功。所以我们买了,修了,然后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住着,就是一个示范——“买就是保护”。

  我们的做法,农民看得见,会令他们重估自己老房子的价值,这其实是好事。因为农民基本上在各个历史阶段都没有议价能力,每次听到农民拿到很高的拆迁补偿我都很高兴,这证明他们的议价能力提高了。

  我觉得,不管是温铁军他们,还是我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帮助建立农民的主体性,让他们建立自信,建立个概念——其实在农村生活幸福指数要比城市高得多。但我也没有把那里想象成一个桃花源,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是不可能的。农村的现实比城市里面更复杂,这些我都知道,但去处理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各个层级的人对这个事情跟我的想法偏差很远,我也没有感到失望,我觉得这是中国现实的一部分。

  新民周刊:回归乡土,对年纪大一点的人或许会比较有说服力,但是对年轻人呢?

  欧宁:难道你没注意到中国大城市里已经出现的逆城市化倾向吗?很多人已经开始讨厌城市,北京很堵,空气很糟糕,上海也不怎么样。美国大使馆每天都在推特上发布他们自己检测的空气质量指数,经常超过500,而300是美国森林大火的空气质量指数。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来宣传乡居生活的幸福指数。

  但整个国策都是鼓励城市化、鼓励产业资本的,而乡村建设的知识分子的思路是要保存农业,所以二者其实是相悖的。温铁军是个非常有理论高度的人,他从全球的经济、政治现实来思考中国农村的问题,他认为现在的经济体都非常依赖全球供给,而中国传统的农村自治能力非常强,自有一套机制规避现代危机。

  翟城村乡建学院最后被取缔,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觉得最根本的是两种发展思路的矛盾。所以我们的工作也不可能造成什么大的改动,只能一点点做,从小目标开始入手。我相信大家只要去一趟碧山,看见我们的生活,就会产生羡慕。

  但放弃城市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这跟一个人的经济能力,对城市的厌倦程度,是否能在农村做他想做的事,很有关系。因为人除了新鲜空气、有机食物,还有工作的需要,工作是自我实现的一种重要方式,所以在农村的工作是一个重点。如果能在农村创造工作机会和一种共同生活的社交网络,就可以了。

  理想能否照进现实?

  新民周刊:除了当地农村银行的赞助,还有哪些资金来源?

  欧宁:我和左靖都去找赞助,有个人赞助了10万元,今年成都双年展给了20万,但钱还是非常紧张的。6月份我在时代美术馆做“碧山计划”初步展示的时候,也希望能融一些资金举办8月份的丰年祭,这是个自发的项目,资金很困难,而且像我们这样融资也很危险,就算今年找到钱,那明年呢?为了有可持续发展,下一步我们想动员县里搞个基金会,就叫黟县文化基金会,由这个基金会来长期做。

  新民周刊:为什么不跟当地政府形成某些约定、建立某种保障?

  欧宁:没有必要。我不太喜欢那种形式。我骨子里其实还是想跟这个体系保持点距离,这是一个民间项目,政府给点赞助,给我们提供场地和一些基础设施,这是我们最希望的。如果政府领导换届的话,我们再去找新的领导班子建立关系。

  新民周刊:但这种做法所能创造的经济价值非常有限,政府仍可以随时出让土地获得大资本。

  欧宁:是的,这些都是我们要反对的事情,而且是通过实际行动来反对。比如说现在政府很引以为傲的旅游模式,把宏村卖给旅游公司,把村民的生活当作一种表演和陈列,收门票,这不是真正的历史保护,因为它没有激活古民居和古村落曾经有过的功能,它们原本非常有活力的公共生活最后变成了旅游经济,这是对自然聚落生态的破坏,可是当地政府很喜欢,因为它可以吸纳大资本。

  我们挑碧山也是因为它还没有变成一个旅游热点,我们想通过做一些事情来看看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碧山村外一个2000亩的林场,一些公司在打它的主意,这是非常可怕的。新乡村建设作为一项国策,也使很多人有机可乘。现在很多有钱人去碧山买房子,当地的房子交易非常活跃。有人买了乡公所,他要做成一个会所,我们没办法改变,而且这种情况将来会愈演愈烈。村卫生所也被人买了,那种大的老房子基本上都有主了。我们也预料到,我们做的事宣传越大,碧山就出名更快,最后也像宏村那样。我既要人知道,但又不能过了。我拿捏不好这个尺度,这是我现在最头疼的地方。有一天,当这个地方变得车流滚滚、游客蜂拥的时候,我就卖掉房子,去找下一个村庄了。

  新民周刊:碧山计划有没有时间表?

  欧宁:我们现在做这事情都是个人实践,我们和志愿者在做。我们没钱,所以我们跟志愿者是交换劳动力,他们为我们干这个,我们可以为他们干其他事情。但你不要忽略个人实践,因为社会的改变就是个人通过一点一滴实现的。在这个非常复杂漫长的运算过程,需要很多力量来参与。可能小资们一开始对农村抱有浪漫想象,也没关系,让他们去吧,他们到了农村之后就会慢慢改变,但是你一开始就拒绝他们,你就会失去这批力量,你的社会运动就得不到扩大。

  新民周刊:你们在改变这里的同时,是否也有可能导致甚至加速它的恶化和腐烂?

  欧宁:对的。这是中国现实的矛盾之处。这你改变不了。因为主流价值观、利益的驱动力太大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做,我们看重的是某种观念的传播。

  新民周刊:听起来很微弱很理想化,渺小的个体和巨大的现实。

  欧宁:对。但是,就像鲁迅所讲的那样,是个黑屋子,总得有个人去叫几下。就像孙中山的革命一样,失败再来,失败再来,社会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但是如果因此而放弃这种小的实践,那这个社会就是铁板一块,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变动。所以不要因为个人力量的微弱就否定个人力量的努力。所有的努力最后都是要开花结果的,但不知道要多久,我就是这样一种信念。

  我知道困难,也知道它不是一般的困难;但坐以待毙和知难而退都不是我的性格,我还是要做。一下子改变很难,一点一点是有可能的。而且做的过程中肯定会产生的一些影响和价值,从目前招募志愿者的情况看,大家的反响还是很不错的,那这就是积极的方面。至少他们认同了这样一种逆潮流而动的思想,或者表示出一种向往,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改变。

  而接受了这些思想的人里面,你不知道他的能量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历史条件下爆发,影响历史。孙中山去找李鸿章的时候,李鸿章没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推翻清王朝的人;毛泽东去听胡适讲课的时候,胡适也不知道将来毛泽东会改变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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