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庄庆鸿摄
“天冷,再多睡几分钟。”
金梭套上大衣,回头给被窝里的妻子掖了掖被角。
“嗯。”彩虹迷糊地应了。
那是11月10日清晨5点,山里的天还大黑着。等到天亮的时候,云南省15年来最严重的矿难就带走了她的男人和其他至少34个矿工。
于是,这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彩虹的眼泪
彩虹,姓王,29岁,一个等待丈夫回来的普通农家女子。
金梭,姓尹,37岁,云南师宗“11·10”私庄煤矿特大矿难遇难矿工之一。
井下出事,是那天早晨6点半左右。在雄壁这个产煤的小镇,上工的男人都是邻近几个村子的,消息跑得飞快,没到7点,几个村子都炸开了锅。
“矿上出事了!”听到这五个字,彩虹懵了。身边叽叽喳喳等着吃饭的三个孩子还没明白,她已经冲下了门前的黄土坡。
她跑过小石桥,奔向河对岸的矿山。桥下的溪水裹挟着黑色的煤渣,慢腾腾地向前流去。平时只需要十来分钟的路程,此时却漫长得像一辈子。
彩虹跑到矿口,在闹哄哄的一片灰色中没找到自己的男人,两腿一下子软了。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矿上走回家的。她一直穿着鲜艳的桃红色短褂,呆呆坐在堂屋的小塑料凳上,小声嘀咕着什么,却没有完整的句子,有些神志不清。
金梭的三个姐姐都赶来了。金梭是她们尹家唯一的男丁。大姐怕出事,使劲掐了掐彩虹的眉心,直到几天后还留有深深的痕迹。
太阳要下山了,彩虹还没有开灯的打算,阴影笼罩上一头散乱的头发,上面挂着泪珠。
天花板越来越黑,一道道梁上都是金梭糊上的旧报纸。彩虹身后的墙上,金梭没有带走的白色宽边软帽还静静地挂在墙上。
矿上的探照灯已经彻夜点了起来,一班班救援队伍背着氧气瓶,没入黑洞洞的井口。橙色救援服下去,浑身黑色上来。晚上的气温直降到3摄氏度,人们裹起了救灾大衣,甚至不少人裹着棉被。
第二天,金梭还没被找到,新闻上还在说“不放弃,竭尽全力抢救”,但院子里已经停好了一口新买的棺材。彩虹不开电视。
这片村落二三十年都飘荡着煤灰,村里人比谁都清楚:如果是塌方还有活着的可能,一谈到瓦斯,那就该绝望了。
棺材刷着红棕色的漆,不是什么上好的棺木,因为买不起。彩虹正呆坐着看,最小的女儿过来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别哭,爸爸很快就回来了!”惹得她又流出眼泪。于是有亲戚去搬来几张草席,盖在棺材上头,把刺眼的棺木遮起来。
按当地习俗,逝者的衣服不能留在家里。金梭的所有衣服,被两个红色大塑料袋子一装,也就完了。里头最新的那条灯芯绒蓝裤子,还是去年买的。袋子堆在门槛外的屋檐下,预备“等找到了给他穿”。
“我的心肝啊!”这时的矿上,已经有领到遗体的妻子、母亲哭昏过去,而彩虹还没有。因为金梭还在深深的矿井里,没有被找到。
两个星期前,地里的苞谷成熟了,金梭和彩虹去收,两个人用骡子驮回来。“苞谷可以自己吃,可以磨成面,还可以喂家里的两口肥猪,过年的时候就有猪肉吃……”背篓沉甸甸的,在山路上晃晃悠悠,两个人都是笑着的。
现在,金灿灿的苞谷铺满了阁楼的木地板,而压得楼梯“吱嘎嘎”响、扛苞谷上楼的人已经不在了。
私庄村离出事的煤矿最近,到了12日,村里出事的12家里,只剩下彩虹家和另两家“生没见人,死没见尸”了。她们最忧心的是,好几天都找不到人,会不会把矿口封上,就这样算了?
彩虹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看似对周围不闻不问。忽然一声不大的“啪啦”,她猛然跳起身来,疾步冲进屋,“好像感觉到丈夫回来了,没下矿”。看到原来只是亲戚坐坏了廉价的塑料凳子,就叹了一口气,回到院里继续呆坐着。
此时的矿口,一车车乌黑的煤浆不断从斜井里拉出,上来的搜救队员连眼皮和嘴唇都沾满了黑煤灰,“不可能,不可能还有活人了”。
从第三天中午开始,救援指挥部的武警和矿工扛着一捆捆草席穿过等待的人群,走向救援的井口。人群沉默,没有人敢上前去问“这草席做什么用”。一个吹了时髦发型的年轻矿工眼里有泪水,但是他瞪大了眼睛,紧咬着嘴唇。
临近黄昏,屋里传来彩虹的哭声。她两天只吃了点饭,但是始终睡不着觉,“晚上眼睛就是闭不上”。卧室里金梭的几个姐姐打了地铺,被子一团乱,没人有心思叠好。
“活着是不指望了,就算是缺胳膊少腿,也至少把人带回来,剩个脸皮,也得带回来。”
可是,金梭家里现在唯一的男人就是7岁的儿子。“家里没有男人,即使人回来了,谁给抬棺呢?”
十年等不来的全家福
彩虹从小就在山村里打转,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再上学,从没去过4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曲靖市区。
她第一次见到邻村的金梭时,还只是19岁的年纪。那时的金梭27岁,从昆明读了大专回来,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
安慰彩虹的人们轻轻问起,金梭是什么样的人?
“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在最后一个字里哽咽。
刚认识金梭那会儿,年轻的彩虹被介绍给不少后生,“但我觉得这就是命,命里我就是应该嫁给他。”两个村之间,要15块钱的车费,但彩虹那一阵子总是在山路上颠簸着,坐着车往金梭这边跑。
金梭家的家境在村子里并不算好,相邻几家都盖上了砖墙的房子,尹家的老屋还是一半砖、一半红土垒的土墙,阁楼的土墙上满是风化的洞,二十多年了没有修过。
即使这样,彩虹还是“认定了”。认识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农历四月十六是那一年的“好日子”,那一天他们“噼里啪啦”地打响鞭炮,热热闹闹办了酒,一张照片也没有拍,更没有度过蜜月。
金梭不是个善谈的人,也不会甜言蜜语,直到结婚那天,也从没对彩虹说过“我爱你”。“但是婚后终于说了。”彩虹淡淡地笑了。
两年前,金梭拽着彩虹专门上县里的照相馆拍了梦寐以求的婚纱照。这“婚纱照”比起现代城里人的真是简朴得很,只有一张合影、一张彩虹的单人照,花了200块钱。
彩虹第一次穿了雪白的大纱裙,戴上新娘子的头纱,右手拿着粉红色塑料藤花,金梭从身后环抱着她。她觉得都不像自己了,有点紧张,左手紧抓着金梭的手。这张照片被她仔细地收在卧室抽屉里,都不舍得挂在墙上。
现在她找来找去,金梭留下的照片就只有这张婚纱照和3张两寸证件照。三姐看着照片上白衬衫、高个子的金梭,一头靠在土墙上大声抽泣起来。
而彩虹此时没有哭,她在亲人的哭声里轻轻地说:“要把这个两寸照放大,才好框起来……”
读管理专业的金梭回到村里,就在矿上当了办公室主任,每个月工资600元,根本不够一家开销。家里五块零散的田地,合起来也就一亩多点,不能补贴家用。金梭买了个农用车开,拉点活,但是又赔了钱。
于是,三年前,金梭作了一个决定,他跟彩虹商量:“我要下矿井。”
彩虹那时就问他:“你怕不怕?”
金梭回答:“不怕,不会出事的。”
下矿井以后,金梭就过上了“三班倒”挖煤的日子。清晨6点要上的早班,不吃饭就得起来,赶到中午回来时每次饿得吃上一大碗米饭。饭桌上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肉的,经常配着下饭的就是炸洋芋片、辣椒炒洋芋……“但是他都喜欢吃。”
2005年,尹家的老父亲被查出了肺癌和肺积水。三个姐姐嫁的人也都是附近的农民,只种地是攒不下多少闲钱的,只得靠唯一的儿子支撑。
六年时间里,金梭一边到处借钱,一边带着老父亲跑遍了师宗县、曲靖市的医院。今年老父亲已经去世,而几年下井的积蓄大都做了医药费,还欠下了亲戚好几万元。
这六年让金梭更沉默,更努力地下井,他想着还了债好好修一修老屋,也并没有忘记跟着吃苦的彩虹和儿女。
十多天前,他还跟彩虹说:“我再努力做三四个工,攒上钱,我们带妈妈、娃娃到昆明去,拍个全家福!”说完一边自己偷偷地乐。
彩虹当时嫣然一笑,点了点头。而现在,她哭得话也说不全,双手都擦不及眼泪,直接手撑着脸“吭吭”地哭起来。
“我弟弟苦,千斤的重担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下天塌了,山垮了……”大姐喃喃地说。
金梭回家
12日晚上7点25分,出事后第三天,1824水平巷道以上区域所有34名遇难矿工的遗体全部找到了,金梭就在这个区域里工作。
在小溪对面的村口,盼消息的村里人已经奔走相告,彩虹也知道了。她坐着没动,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悲伤太大了”。
为避免女性家属太过激动,一般都先让男性家属去认遗体,但她和姐姐都要去认。旁边几个男人拦着劝说她们,她们哭喊起来:“风水先生说了!晚上12点前人一定要回家!不然明后天都不能回家了!”
争执之下,最后彩虹同意,让两位老人跟着政府工作组上了矿井。虽然救援组准备了新衣服,但是彩虹坚持要带上金梭的旧衣服,“穿他自己的衣服回家”。为了迎接他回家,他们还按当地习俗带上了尹家小儿子和一只公鸡。
挖出来的遗体上糊满了煤浆,看不清脸,看不出衣服的颜色,“浑身都是黑乎乎的”。
救援队用矿工宿舍里洗澡的热水冲洗这些遇难者的遗体,有的人升出矿井时是蜷成一团的,必须用热水让肌肉恢复松弛,让他们能平躺下来,好穿上新衣服回家。
请来的老人走进防雨布搭起的帐篷时,看到的是已经躺在草席上、闭上眼睛的金梭。他和其他难友一样,被剃光了头发,光着身子,脸白得出奇。经过多日浸泡的遗体有些变形,老人们竟然一时认不出哪个是金梭,只得依然下山请了彩虹来辨认。
彩虹自己进了大帐篷,认出了哪一个是金梭。那时她是什么样的状态?她是怎么认出的?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是,她从帐篷里出来,被两个人架回了家。
然后,一直在操劳的金梭便该睡着回家了。
按当地习俗戴上了黑色瓜皮帽的金梭静静地躺在车里,他唯一的儿子抱着自家养的大公鸡,由彩虹的爸爸和姑爹牵着,走在车前面“开路”。
孩子步子小,车开得比牛拉的都慢,走一段,亲人从车里抛一小段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黑夜。
金梭回家的时候,彩虹依然穿着桃红色外衣,和他走的那天一样。院子里的棺材已经摆正,上面搭好了棚子,来帮忙的人们砍来了松树枝。别人家放着能传到溪对岸的哀乐,有钱人家更是要请人来吹吹打打,而彩虹家没有音箱,放不了哀乐。
遗体放入棺材的时候,绝对不能让女人的眼泪掉在逝者身上,这是村子里自古以来的规矩。
所以,男人们抬着金梭下棺的时候,彩虹不能靠近,她和三个姐姐互相搀扶着站在几十米开外,看着金梭的面容慢慢被棺木遮盖,泪如雨下。
彩虹不哭了
第四天,彩虹已经没有时间哭泣。
这里办丧事规矩多,办一场丧事,前后大概要“劳动上百个人”。在农村,都是你家平时给别人家帮忙了,你家有事时才会得到“帮忙”,这主力就是家里的男人。
而尹家只有金梭一个男劳力,平时下井都累死累活,忙时还要和彩虹一起干农活,平时没能顾上给别人家“帮忙”。现在请人来料理,就得给包点“谢礼金”。
金梭的棺材还停在屋外,在不开灯的老屋里,王家和尹家能请来的十来个男性亲戚、长辈坐成一个圈,“吧嗒吧嗒”抽着长筒水烟。尹家的板凳不够,其他女人或站或蹲在一边,彩虹是唯一坐着的。
长辈们用方言议着金梭的后事,彩虹微张着嘴,一会转头看看左边,一会转头看右边,偶尔才插几句嘴。
讨论到丧事请客时,彩虹抬起头来,肯定地说:“我想是要办三四十桌的。”
一场普通规格的葬礼下来,大概要花一万元,而没了金梭的尹家,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有来看望的人喊住了进进出出招呼亲戚的彩虹,人家刚掏出几张百元钞要放在彩虹手里,她就皱紧眉头,用力推开,一边说着:“不要,真的不要……”
最后政府工作人员和亲戚一起来劝,彩虹才勉强接过了钞票。她转过身去,掏出口袋里揉皱的几张十元、一元纸钞,压平了和这几张百元钞票折在一起。
吃饭的时候,彩虹笑着给长辈们夹起薯干:“这是我自己做的,晒干几个月都不会坏的,大家多尝尝。”然后就低下头拨自己的饭。
他们找了两块金梭的墓地,按当地风水师的说法,“一块是对男孩好、对女孩将来不好,还是别人家的耕地,怕别人家不肯卖。还有一块是对三个孩子将来都不‘妨碍’,但是要等到来年正月才能下葬。”
他们准备这个月农历二十九送金梭上山,会搭一个棚子,让棺材停在墓穴之外,等待来年下葬的“好日子”。这期间,家里人难过的时候,都可以上山在棚子里哭一哭,寄托思念。
长辈出门继续找合适的墓地了,彩虹就里里外外看看,出门抱抱孩子。三个孩子嚼着来看望的人送的瓜子、糖果,依然追跑打闹。
这里的风俗是,第一年新丧贴白对联,第二年换黄对联,第三年再换绿的,之后才能贴回红对联。别的新丧人家,已经在门前红对联上盖了“桃花流水随风去,清风明月几时回”的白纸对联,而彩虹家还没有换,贴的还是“如意财源日日来,富贵吉祥年年在”的红纸金字。
突出的门楣上贴着两片小方红纸是“如”“意”两个字,虽然生活并没有都如彩虹和金梭所求,他们还是每年都换上新的。
“我还是想要一个对三个孩子将来都好的地方(作墓地),她属小猪。”站在门前,她低头看看怀里用力拉扯自己头发的小女儿,笑了一下。
小女儿捉着妈妈的发绳,喁喁说着什么,彩虹笑着将她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她说她不属小猪,她要属小羊!”
彩虹依然穿着那件桃红色的外套,天色阴沉。不远处,金梭的棺材前放着山上砍下来的松树枝,碧翠欲滴。
今年是他们结婚十周年。
本报曲靖11月16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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