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月，邓小平南方之行期间，陈开枝（右一）作为陪同人员全程参与。资料图片

　　 陈开枝，广东省委原副秘书长、广州市原政协主席，1992年初，作为陪同人员全程参与邓小平南方之行，著有《起点 邓小平南方之行》。

　　■亲历者口述    

　　“那是一趟没有编排车次的列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大家的心都一直吊着。”1992年1月19日上午9时，邓小平带着家人再次南下深圳。当时就站在深圳火车站站台上负责接待的广东省委副秘书长陈开枝一直数着汽笛的长鸣声，由远而近的轰隆声释放了他压抑良久的神经。

　　这一刻终于到了，广东人民盼望已久的“老人家”来了。

　　回忆当初，72岁的陈开枝仍然掩饰不住20年前的激动，当年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邓小平是来广东“休息”的，直觉告诉他“这注定有一番新天地”。

　　乍暖还寒的南国早春，因为这列悄悄驶来的列车而载入史册，伴随着邓小平脚步的这个春天把中国改革开放带入了新的轨道，中国的财富开始以几何级数增加，中国社会的进步举世瞩目。

　　20年如白驹过隙。昨日，陈开枝在接受南方日报专访时表示，对南方谈话最好的纪念就是坚持改革开放，对利益格局重新调整，让更多的人享受到改革开放的成果，直面南方谈话的实质。

　　●南方日报记者 谢苗枫 发自广州

　　改革艰难受阻

　　当时广东的改革开放是“香三年，臭三年，香香臭臭又三年！”听说老人家要来，大家压抑的内心得到释放

　　20世纪70年代末，重新复出的邓小平对中国面临的形势和民众的愿望十分清楚，人们已经厌倦了各种意识形态的争斗，热切地盼望着百年前就开始而未竟的“现代化”事业。

　　“虽然这是一场全民要求的改革，但突破传统体制的艰难未有一刻消停。”陈开枝形象地比喻，就像一只小鸟，原本是绑手绑脚在鸟笼里生活，一旦松绑了，鸟笼却还是关着，结果小鸟还是缩手缩脚，只能在笼子里飞，“这就是当时说的鸟笼经济”。

　　事实上，邓小平不仅要给小鸟松绑，还要把鸟笼打开，要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然而，这种思路从一开始就存在很大争议。“当中央同意广东改革开放先走一步，试办经济特区时，中央有关机构搞了一个文件，叫《旧中国租界的由来》，这是在警告，特区可能变成租界。”陈开枝说，主要的争议就在于广东是否“变天”了，成资本主义了，“有的甚至说，资本主义在三个月内就会在广东复辟了”。

　　1991年2月15日至3月22日，上海《解放日报》根据邓小平在上海过春节期间的谈话，先后发表了三篇署名“皇甫平”的评论，提出要继续坚持解放思想，敢冒风险，大胆改革，不要再囿于姓“社”姓“资”的诘难。

　　这组社论甫一刊登，就在沉闷的舆论界掀起轩然大波。某杂志在4月20日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说，“不问姓‘社’姓‘资’必然把改革开放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而葬送社会主义事业”。另一杂志推出《重提姓“社”与姓“资”》一文，说：“一切不愿做双重奴隶的中国人，在改革大道上前进时，有责任也有权利问一问姓‘社’姓‘资’，时刻提防不要偏离改革的方向。”

　　特别是1991年12月25日，前苏联解体，加上东欧早前的局势变动，传统体制的守护者找到了所谓的“否定改革开放的现实支持”。他们指出，改革开放并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而是在抛弃社会主义。有的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有的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有的认为多发展一些私人企业和个体经济会改变社会主义性质。

　　就在这种争议声中，当时广东的改革开放是“香三年，臭三年，香香臭臭又三年！”陈开枝说，人们切实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实惠，但很多人都能明白当时广东省委省政府的艰难、郁闷和辛酸。

　　“所以当知道老人家要来了，大家都觉得压抑多时的内心得到了释放。”陈开枝说。

　　试验田里验收

　　老人家就是想接触老百姓，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来看看自己亲手创建的试验田“收成”如何

　　“那是1992年的元旦，我还在南海下基层。”陈开枝回忆，早上10点多，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谢非打来电话说，“中央发来了一份绝密电报，我们盼望已久的老人家要来了，请你赶快回来研究一下总体接待和安全警卫工作”。

　　这份电报的内容只有一行半，里面说小平同志要来广东“休息”。“但是我始终坚信这不是简单的‘休息’。”陈开枝回忆说，老人家已经习惯到上海过春节，不可能突然舍近求远地到广东“休息”。“而且老人家从来就没有真正‘休息过’，他一直尽着一个公民和党员的义务。”

　　一个3人组成的先遣组在1月3日抵达广州，并提出了“深圳-珠海-深圳-上海”的路线。

　　听了这个意见后，陈开枝认为还不能完整地反映老人家的本意，也解不开老人家暮年来广东的情结。“从一个老政治家、一个现代化事业总设计师的角度，他一定想尽可能地了解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人民生活得怎样，不仅是特区，还有珠三角。”陈开枝说，广东最后提出的路线方案是，“深圳-珠海-珠江三角洲-广州-上海”。

　　在陈开枝眼中，88岁高龄的邓小平在1992年春天选择南方，其实就是一位已经退役的老船长，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航船摇摆不定，不顾年事已高，挺身而出，再次跳上船头，摇橹摆舵，最后一搏，把中国改革开放这条航船的方向摆正。

　　最后一搏是需要讲究策略的。

　　“怎样讲，去哪里讲，其实老人家都有深思熟虑。”陈开枝回忆，1992年的南方之行要求“不需要汇报、不题词、不见报、不陪餐”，邓小平就是希望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来看看自己亲手创建的试验田“收成”如何，把自己的思想告诉群众。

　　“我们是按照半天休息，半天考察的方案操作，每天都确保有接触群众的机会，让老人家多接触群众，多表达他的意思。”陈开枝说，“最后老人家是在这个方案上画了圈的，说明他是认可的，就是想多接触老百姓”。

　　事实上，“不见报”在国内是严格执行的，但对关心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境外媒体却网开一面，默许了港澳一些媒体参加了南方之行。

　　“现在回过头来想，这是老人家把军事上的迂回战术运用到政治上的一个成功范例。”陈开枝说，“当时北京争论很大，老人家已经完全退出政坛，不好说什么，于是他选择了南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不留任何把柄，选择17日晚上才出发，也是因为孙子放假了，这叫‘出口转内销’。”

　　听了很多怪言怪语，老人家要看深圳究竟变成啥样了！在谈到“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时候，小平激动地握住了拳头

　　见证改革成就

　　1992年春天，88岁高龄的邓小平带着全家，带着对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的深切关注，再次走进南方。

　　涡轮轰隆，这趟不同寻常的专列在1月17日深夜出京，在武昌短暂停留后，19日早抵达深圳火车站，驶入了翘首以盼的广东人的视线。

　　在广东省和深圳市负责人陪同下，邓小平住进了8年前住过的深圳迎宾馆桂园，大家都希望老人家先好好休息。

　　时任深圳市委书记李灏到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王瑞林房间商量老人家在深圳的行程，时间不长，卓琳也来了。谢非留在门口没有走。刚过一会，邓小平就走进来，说要出去看看。谢非考虑他毕竟是88岁高龄了，旅途又这么劳累，就劝他先休息。

　　“老人家却毫无倦意地说‘到了深圳，我坐不住啊！’”陈开枝说，“当时其他领导都陆续离去”，只能是一边请老人家等等，一边备车。不想车还没到，老人家就换了一件衣服走出来，“一见我就说‘你快点叫车，让我出去看看！’”

　　“为什么坐不住啊？因为听了许多议论，听了很多怪言怪语，老人家要看深圳究竟变成啥样了！”陈开枝说。

　　下午3时，车子准时出发，在深圳市区缓缓穿行。

　　8年前，这里许多地方还是一汪水田、鱼塘、羊肠小道、低矮平房，邓小平记忆犹新。但8年后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马路平坦齐整；耸立的高楼鳞次栉比；商店里进出的人们衣着光鲜，一派繁荣兴旺、生机勃勃的景象。

　　“8年过去了，这次来看，深圳特区发展得这么快，我没想到，看了以后，信心增加了。”陈开枝回忆，这是邓小平的原话，当时他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深圳的建设成就，明确回答了那些有这样那样担心的人，特区姓‘社’不姓‘资’”。

　　让陈开枝记忆犹新的还有在从深圳去珠海的船上，谢非拿出地图原本要向邓小平汇报广东的发展情况，谁知刚说到“要发展”时，邓小平就打断了他，接下来就讲了40多分钟。“在谈到‘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时候，老人激动地握住了拳头。”

　　1984年后，中国社会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但也伴随新的矛盾和问题，使走到1991年底的改革陷入了僵局，当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思想上的障碍。

　　“老人家看得特别清晰。”陈开枝回想船上光景：“邓小平说，‘你们别给那些假马列主义者吓唬住。我告诉你们，我邓小平就没读过许多马列的书，我只是读过《共产党宣言》，读过《共产主义ABC》，但是，我懂得用马列主义的方法来分析问题、研究问题。你们查一查，我们三中全会以来所做的决定，哪一条是从马列主义的书上抄下来的，没有。但是，你又查一查，我们哪一条是违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没有！’相当精彩！”

　　“老人家还用很重的语气说：‘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不是‘右’，而是‘左’，纵观我们党70年历史，‘左’的东西可怕呀！’”陈开枝回忆。

　　打破利益格局

　　以贫富差距扩大、社会阶层分化等理由来否定改革，这明显不对！不是老人家没说清楚，是我们没有落实好

　　20年过去了，中国这艘巨轮在改革开放的航道上已经在南方谈话的嘱托下经历了许多惊涛骇浪，但远没有到靠岸停航的时候。现实中，有的人创富热情异化成金钱至上，有的人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逐渐削弱，一些新问题成了这艘巨轮继续向前的羁绊。

　　“有些声音，以贫富差距扩大、社会阶层分化等理由来否定改革。这明显不对！”陈开枝说，“究竟是以前大部分人饿死好，还是现在大部分人温饱、小部分人困难、我们想办法给他们解决好呢？！我们承认这些现实，而且政府要负起主要责任。但以此来否定改革，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无稽之谈。”

　　“有的人还说现在出现的问题，比如‘两极分化’是因为南方谈话只谈了经济改革，没有谈政治体制改革的结果，这也是不对的。”陈开枝有点激动。

　　“不是老人家没有说清楚，是我们没有落实好。”陈开枝说，20年过去了，面对改革过程中的一些新问题，我们如何重新认识南方谈话，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调整当前的利益格局，让大多数人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有的既得利益者成为了进一步改革的阻力。”

　　“正如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曾经说的，‘30年前搞改革，主要是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现在搞改革则要打破既有利益格局的制约’。”陈开枝认为，新一轮改革的艰难也正在于此，因为要触动利益集团的“蛋糕”。

　　“但不能因为困难就把改革束之高阁。”陈开枝说，目前需要扩大内需，促进消费，必须要调整现存的利益格局，把中产阶级壮大起来。“任何一个国家不改革开放都是不可能前进的，任何问题都是从改革中得到解决。”

　　至于怎样突破难关，陈开枝认为广东省委目前的部署“很对”。

　　“首先是理顺社会，稳定民生。”陈开枝说，只有经济发展，民生得到改善，社会才会减少矛盾。“比如‘扶贫双到’这个措施就很好，有钱的人吃鲍鱼，总得让没钱的人也杀个鸡，不能连番薯都吃不起。”

　　“其次，广东一直以来重视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舆论氛围比较宽容，老百姓心情舒畅；还有就是廉政建设有力，在复杂的社会转型期直面个别贪官污吏，而不是纵容，顺应了民心。”陈开枝说，这些多方面的工作能把广东建成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社会开明的现代化城市群。“经济上宽松、思想政治上宽容，才是大家安居乐业的首选。”

　　“老人家1992年的南方之行改变了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也奠定了邓小平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每个人都真切感受到邓小平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陈开枝感触良多，“一位88岁的老人，本来可以颐养天年，但看到党内‘左’的思潮厉害，国际局势紧迫，冒着巨大风险，不顾个人得失决定走这一遭，正是来源于他对国家、对民族、对人民的高度负责和深厚的爱。”

　　“我们未竟的事业要继续下去，必须坚持敢闯、实干的精神。”陈开枝说，为官者只有真正愿意干，没有私心，才能把改革进行下去。

　　◎如何重新认识南方谈话，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调整当前的利益格局，让大多数人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

　　◎有人说现在改革出现的问题，是因为南方谈话只谈了经济改革，没有谈政治体制改革的结果，这是不对的

　　◎既得利益者成为进一步改革的阻力，新一轮改革的艰难也正在于此，因为要触动利益集团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