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市五环外,大风卷着黄土,覆盖上被拆迁村庄的半截砖墙,一对裹着黑衣的农民工夫妇,跨过垃圾堆,牵着刚到爸爸腰高的娃娃,抬头看看矮墙。
在一片灰黄残破里,格外鲜明的是矮墙上涂写着五个红字:“东方红学校”,后面画了个箭头。
从2011年暑假开始,北京各区的拆迁波及了众多农民工子女的学业。拆迁风暴中,北京将关停24所打工子弟学校,1.4万余名学生的去向引发了全国关注。
现在中小学开学在即,北京的数万农民工子女都到哪里去上学?存在大面积失学吗?拆迁潮后,农民工子弟学校和老师们又何去何从?
就此,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探访了现在北京的农民工子女就学生态。
剩下的学校在“夹缝中求生”
“村子被拆了,学校却还在?”这样诡异的局面,就出现在北京市昌平区的五所农民工子弟小学。
这五所学校是经纬学校、振华小学、东方红学校、明欣学校和新源学校。去年有1300多名学生的振华学校,现在还剩一半人。上学期有1100多名学生的经纬学校,校长估计这学期顶多能收到500个孩子。
“老师也有走的,也是一半,现在只剩下不到20个老师了。不过孩子们要上学,我们就要正常上课,不能让他们失学啊。”振华小学的万校长说。
振华小学以前每个年级四个班,现在减少到一两个班,而关于具体班级数,“还没开学,还没定下来”。
原来经纬学校的学生是周边村子的孩子,房子拆了以后,有的农民工家庭搬走了,有的回了老家。“搬走的孩子,老师们就去找,找得到的就再回来读。”
“学生走了多多少少受点影响,学校财政状况不是很乐观,实话说,肯定是入不敷出。”校长们谈起拆迁后的局面,语带唏嘘。
经纬小学的李校长更是坦率地说:“拆迁对学校招生影响挺大的。”他算了一笔账:
小学学费每学期每人600元,初中每人1000元。学校房屋租金一年将近30万元,30多名老师,每个老师一个月工资平均是1800元到2000元。“说实在的,我基本挣不着多少钱。这个学期学生更少了,估计要赔钱。”
“整个村子拆了,学校却没拆迁的政策,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学校哪怕只有十个学生也要开学,我们要有负责到底的态度。”李校长说。
据公益组织“打工之友”负责人张志强调研,目前,仍然约有10万孩子在北京市没有获得办学资格的114所自办校和近50所有办学资质的学校,接受由家长自己买单的义务教育。有近四分之一的孩子处在12-16周岁的青春期。
学校主要分布于流动人口集中的城乡接合部,如四环、五环以外的村庄。
“在一个缺乏监管的市场环境里,校长是一种苦涩的无奈,办学数年,他们讲述学校的辛酸让人落泪。十几年来,学校至少搬了4次,拆迁时会有些失落,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张志强在调研报告中这样写道。
请放心,农民工孩子没失学
小安(化名)原来是北京市石景山区春蕾打工子弟小学的学生,学校被拆了之后,她已在平谷区第二小学的六年级读了一个学期。她的30个同班同学,和她的经历一样。
“石景山区去年拆了3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是春蕾、太和、红星小学。那里的孩子们现在都去了公立学校。”公益团体“同心希望家园”负责人马小朵说。
平谷区第一小学、平谷区第二小学从3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各年级里选考了孩子,“就按平时在学校的成绩,优秀的就挑走了”,剩下来的所有学生都集中到蓝天中学。蓝天中学原来收的就是打工子弟,现在将一些平房改建成了小学部,而3所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也随学生到了这里。老师也是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
在新学校,小安的妈妈有喜有忧。
“和原本的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比,现在学校的环境条件好多了。原本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负责教语文数学,公立学校老师教英语体育,教学质量好些,孩子吃得比较好,还有鸡腿。”
“但是公立学校下午3点多就放学,孩子没人看,不像原来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会看到7点。我们都忙着打工,根本不可能来接,这挺发愁的。而且光饭费就要200多元,原本的打工子弟学校一个学期大概600多元,也不用饭费,离家近,孩子都回家吃。”
而在朝阳区,采取的办法是孩子们进了“民办公助”学校。
“民办公助还是私立的性质,校长是教委委派的,一般是原来朝阳区的老教师,或者退休的老校长。”公益组织“农民之子”的项目负责人王春华说。
“2010年就尝试开设了两所,一个是安民学校,一个是星河双语学校,据农民工家长和孩子反映,效果还可以。”
在海淀区,较多的孩子进了附近的打工子弟学校,进公办学校的“还是比较少”。
而在大兴区,关闭了10多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后,“公办学校接收孩子的很少。也就是少数家长办齐了五证,最后学校收了。”
最后的结果是,基本上学校全都重开或者合并了,学生都回到了农民工子弟学校。
老师,您往哪里去?
原来在红星农民工子弟小学二年级“什么都教”的李爱枝老师,准备要离开这个职业了。
从2009年教书开始,她每月是750元的工资,去年刚涨成了四位数,1200元钱。当她正盼着工资再涨一涨时,拆迁来了。
她班上的20多名学生,因为拆迁走得剩下十来个。再后来,整个学校也被拆迁了。
她们一共9个老师,4个去了公办学校,她听说,“工作压力挺大的,累得要命。”“待遇比以前好了,有的能拿到2000多元了吧。”
马小朵介绍,在石景山区,30多名老师,返聘9人,大概每个学校选了三分之一的老师返聘,没选上的就自谋职业。
而李爱枝老师她们,校长给推荐了一个有办学资质的民办学校。“4个老师去了。因为太远,我有孩子要带,就没去。”
王春华介绍,在朝阳区,一部分老师进了民办公助的学校。教委统一开了重新聘任的会,会上民办公助的校长发表了一下演讲,介绍每个学校的状况,教师就自己写应聘简历投给校长。
“老师失业的问题,学校没有负责,政府也没管。还不如2009年在拆迁影响下,有几所学校关闭,像大兴的龙海学校,政府还按劳动法对工作年头长的老师给了失业补偿。”
公益组织工作者们了解到,这一年多来,不少接收农民工子弟的学校已经出现了“缺老师”现象。
“这是为什么?我们分析,可能新进来的老师不多,但是离开岗位的却有不少。”
“原来许多老师觉得,国家政策可能对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有安置,农村老民办教师转正会受鼓励,但是近两年打工子弟学校关得很快,对老师的去向似乎并不在意。有些老师觉得没有必要再坚持了,觉得不会再有对他们有利的政策,一部分老师就流失了。”王春华说。
“现在学校的解决方法是,如果实在不行,就由一个老师多带几门课,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常见的。”
“现在还没确定要做什么,还没打算好,也不想干这一行了。”李爱枝老师最后说。
“问题不是没学上,而是怎么上好学”
“根据我们的经验判断,无论政府拆迁学校多么迅速,都不会出现大量孩子失学的情况。”知名农民工子女学校项目“新公民之友”总干事蔺兆星说。
“因为目前有市场和政府的双重手段,从市场来讲,打工子弟学校会顺应市场变化,农民工家长面临拆迁,也会选择就近转学,实在不行就搬家。”
“而政府举措来讲也有好处,关掉一批,集中资源后,办学质量会得到提升。现实的经验是,700-800个学生的学校,会明显好于200-300人的小学校。”
蔺兆星说,“现在对农民工孩子来说,问题不是没学上,而是怎么上好学。”
他认为,从目前的形势判断,北京的农民工子女学校拆迁仍将继续。有的学校已接到暑期拆迁的通知。
“因为北京和上海的农民工子女数量是大致相当的,上海市通过这两年的优胜劣汰,农民工子女学校已经从约300所降到了最近的约140所,这个数量是恰当的。再减下去资源配比就很难了,总不能靠公立学校临时加盖,把操场都盖成学校吧?”
“而对比上海,北京现有200多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因此还有优化的空间。”
“对政府来说,措施不是拆了就好,而是要规范民办学校,给予支持。其实说政府不了解是假的,北京市教委一直在调研,很清楚每个学校的办学质量,也在管理规范,已经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还没有足够的长期支持。现在有的区在尝试公立和民间合办学校,但没有明确的政策指引。”蔺兆星说。
张志强在调研时,曾听到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位老师问学生“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时,很多孩子一片茫然。过了半晌,有个学生回答:“我去捡破烂吧。”“我要收一个大彩电,能赚10块钱。”
“在政府政策、投资办学者、老师和学生这几个群体的博弈中,教师和学生成了真正的弱势方,他们的利益保障仍亟须破题。在一轮又一轮的取缔、转学的喧闹中,城市打工子弟如羊群般被放逐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在体会知识的乐趣之前,他们已过早地品尝到了人生的冷暖。”张志强在调研报告里这样写道。
“因此,需要争取的是政府更多支持民办学校的态度和力度,要是得不到有质量的教育,这些孩子就废了!”蔺兆星说。
据记者了解,政府有关方面也都在积极推动农民工子弟有学上,上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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