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艳春位于湖南省道县的家，做饭仍然用柴枝做燃料。儿子出事后，母亲贺华珠整日以泪洗面。

被杀的职介人员舒照岭。在父母眼中，他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为了生计，两个21岁的年轻人早早辍学外出打工；因为找工作，二人在东莞街头邂逅；为了300元钱，求职者吴艳春当街捅死了职介舒照岭。这惊人一幕的背后，却是二人惊人相似的成长轨迹。

　　这两个90后青年，都怀揣着创业的梦想走出家门，同年辍学打工，同样在城市里漂泊不定深陷迷茫，都面临着感情的考验和生存的压力，都是长辈眼中的乖孩子。他们的命运，都在2月14日情人节这天被改写———因为这一场致命的邂逅。

　　创业憧憬

　　春节回家过年期间，吴艳春跟母亲商量，自己打算不再外出打工，想在家里搞养殖，希望母亲帮他筹些本钱。他打算从养狗开始，再赚了钱就养猪

　　时间回到2月7日，连日来的回南天，让整个城市仿佛掉进了水缸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东莞市厚街镇珊美村友谊路东十巷1号是一处不起眼的出租房，肥胖的二手房东躺在阴暗的小屋里打盹，不时用手挠着生了湿疹的胳膊。这里住着上百名刚从老家来厚街找工作的外地人。正月快过完了，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着急起来，他们开始早出晚归求职，因为再找不到工作，从老家带的一点钱就要花完了。但来自湖南道县的吴艳春和室友彭红星并不着急，他们都有各自的打算。

　　吃完一份5元钱的炒粉后，吴艳春钻进潮湿的被窝认真地读起了《新工艺酿酒技术》，而彭红星则趴在轰隆作响的二手电脑前等待缓慢打开的游戏页面。与众多90后青年向往的城市梦不同，1990年出生的吴艳春有一个乡村梦：酿酒。他的家乡湖南道县自古就有自酿红薯酒的传统，吴艳春想如果自己学习新技术提高酿酒的产量和质量，那时乡亲们就不会再费时费力地自己酿酒，而是会买他酿造的酒。剩下的酒糟还可以养猪。如此一来，吴艳春将一举改变家庭三代贫穷的处境。吴艳春对自己的这个创业计划非常有信心。

　　就在吴艳春躺在出租屋里盘算自己的创业计划时，500米外的厚街车站广场上，另一名90后青年舒照岭已经进入了一家名叫美和劳务市场的职业中介公司做起一名业务员，开始卖力地招人赚钱了。他的短期目标是多赚些钱，争取在清明节前带着女友回贵州铜仁老家见父母。已经两个春节没有回家过的舒照岭非常想念家人。春节前，父亲多次打电话让他回家过年，但因为没有赚到钱，舒照岭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回家，他告诉父亲一定会在清明节前回去。相对于仍处在计划阶段的吴艳春，舒照岭创业起步较早，2009年初，他就在宁波跟人合伙开了一家理发店，苦苦经营了一年，理发店倒闭，随后辗转东莞和深圳之间打工，也没有赚到钱。

　　跟吴艳春不同，舒照岭的梦想在城市。1990年，他出生在贵州铜仁地区牛郎镇，这是一个闭塞的山区小镇。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舒照岭姐弟三人的户口办到了铜仁市区。而舒照岭也喜欢铜仁，外出打工后，每年回家待十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铜仁。他的梦想就是打工赚钱，在铜仁市买一套房子。

　　事实上，吴艳春创业的想法也很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决心实现。今年春节过后，相恋快要一年的女友小梅提出分手，理由是家长不同意。就在吴艳春苦思冥想该如何征得小梅父母的同意时，他惊讶地发现小梅实际上已经与另一名男生在一起了。内心无比痛苦的吴艳春在Q Q空间里写道：“这世上最难了解的是爱、给人压力最大的是爱、造成最多问题的是爱、影响最深的是爱。”他陷入了迷茫：“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呢？我模糊了方向谁会来指引我呢？苦……”迷茫中的他也想摆脱感情的困苦，他想从感情的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改变这一切。于是他决定重拾创业的梦想。

　　春节回家过年期间，他跟母亲商量，自己打算不再外出打工，想在家里搞养殖，希望母亲帮他筹些本钱。他打算从养狗开始，再赚了钱就养猪，由小到大地发展。母亲贺华珠不愿意看到儿子如此年轻就在家养猪，她觉得儿子应该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到外头的工厂里讨个老婆，等生了娃攒下点本钱后再回家养猪。她告诉儿子家里没有钱支持他搞养殖，建议儿子到道县的鞋厂打短工赚些本钱回来。吴艳春向两个养猪的堂哥透露了自己的心声，不料不但没有得到鼓励，反而被两位堂哥嗤笑：“养头牛还得先备下一束草呢，就你还想养猪，你有本钱吗？！”40岁的大哥吴海波三年前结束打工生活返乡养猪，如今规模已经达到100余头，他告诉吴艳春想养猪最起码要有5万块钱本钱。

　　听了两个哥哥的话，虽然心里很难受，但吴艳春没有气馁。他打算先从酿酒开始做起。他决定外出打临工赚钱买设备。

　　常常上当

　　吴艳春希望母亲为她筹集5000元钱让他买设备。没想到招来的却是一顿骂：“你是不是又被传销骗啦，你是不是又被洗脑了。”

　　2月2日，吴艳春返回厚街。走出厚街汽车站，看到了熟悉的厚街，他的心情却仍然沉重。

　　此时，舒照岭正在附近举着牌子招工。虽然女友小穆因为身体有恙回云南老家治疗，但他心里仍比较开心。小穆的父母同样也不赞成女儿和舒照岭在一起，没有回家过春节的舒照岭陪着小穆的父亲在厚街过春节，因为聪明伶俐，嘴巴很甜，舒照岭赢得了小穆父亲的好感。舒照岭为扫除了小穆父亲这个“障碍”而感到高兴。哥哥舒勇介绍，舒照岭不喜欢在工厂上班，因为他觉得被人管着不舒服，甚至有些下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会说话，口才好，适合干业务或者销售工作。“做中介是适合他的工作。”哥哥舒勇说。

　　吴艳春住进了彭红星租住的小屋，2月2日晚上10点52分，他在Q Q空间里写道：“完美的天空却没有完美的世界，完美的心愿却没有完美的结果，新的一年才刚开始就让我遇到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我要远离这一切，我要改变自己，就算成魔了我也不害怕！人不像人的这样更恐怖”。就这样，已经有些“走火入魔”的吴艳春开始走上了成为魔鬼的道路。

　　2月3日，吴艳春就在厚街河田一家名叫“一本机械”的公司报名学习酿酒技术，这家同时销售酿酒设备的公司称免费教技术，但需要交购买设备的押金。认真学习了三天，吴艳春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迈出了创业的第一步。他在学习笔记上总结出了成功的绝招：“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让别人无法取代，把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到不简单。”“一本机械”公司接待他的客户经理谢某为他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让吴艳春感到似乎自己离成功只有半步之遥。谢某在专门为吴艳春拟定的一份酿酒计划中称如果吴艳春按照计划行事，酿酒和养猪配合进行，一年可稳赚8万以上，如此，自己可以富甲一方而且可以让乡亲们喝上放心的纯粮食酒。从此告别漂泊生涯，既有了自己的事业又可以轻松娶上老婆。

　　谢某的话就如一针持续发酵的兴奋剂，让刚被女友抛弃的吴艳春重拾希望，他开始绞尽脑汁筹钱来购买机器。因为缺乏资金，他选择的是最小的一款机器，一次只能酿造十几斤酒，需要四千多块钱。谢某说，因为机器销路很好，根本不愁卖，劝吴艳春先交500元押金，交了押金并且可以享有一定优惠，押金长期有效，你什么时候赚够钱可随时来公司领走机器。

　　2月6日，吴艳春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把谢某为他设计的美好蓝图告诉了贺华珠，希望母亲为她筹集5000元钱让他买设备。没想到招来的却是贺华珠的一顿骂：“你是不是又被传销骗啦，你是不是又被洗脑了，不可能再给你钱。”母亲的话深深刺痛了他，重新揭开了他2009年被传销组织欺骗的伤疤。晚上，他跟室友彭红星说母亲这样说他，他很难过。最终，吴艳春称找工作需要钱为由，让母亲打了500元钱过来。吴艳春交了定金后，又找朋友和亲戚借钱，但大家都因为他曾经陷入传销组织而拒绝借钱给他。

　　2月9日，吴艳春在Q Q空间里写道：“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说的话，不管是怎么都好，就算是成魔了也要改变自己……给自己希望给自己力量！”室友彭红星回忆，从这时起，吴艳春不再像刚来的那几天捧着那本《新工艺酿酒技术》看了，而是恢复了以前的状态，跟彭红星轮流打电脑游戏，躺在床上也是在玩手机。吴艳春并没有死心，这期间有不少朋友介绍他进工厂打工，他都没有同意。彭红星说，吴艳春还惦记着酿酒呢，进厂打工一般都是长工，不能随时辞职。他还想打零工，赚钱后去买酿酒机器，此时他也得到了哥哥吴艳清的支持，哥哥承诺两个月后会借给他5000元钱。

　　2月22日，南都记者到“一本机械”实地走访，业务经理谢某告诉记者，吴艳春来了之后很认真地学习技术，他自己说自己进入过传销组织，从外边上看起来，吴艳春显得幼稚，明显缺失阅历。他交的500元定金是不能退的，但优惠可以保留，等他赚到钱了还可以再来买。谢某并不知道吴艳春已经被抓起来了。

　　随后记者在网上检索“一本机械”发现对其投诉也颇多，有几位在帖子里留下了电话号码，他们都称被“一本机械”骗了，购买的机器根本不能像广告上宣传的那样生产出高产量高质量的酒。吴艳春似乎和上当受骗有缘。

　　厚街邂逅

　　吴艳春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彭红星也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吴艳春情绪低落，彭红星问他怎么了，吴艳春淡淡地说了一句被骗了。

　　梦想一再受挫，看到前女友小梅在Q Q空间内和她的新男友甜言蜜语，吴艳春内心凄苦无比。但他没有把这些伤悲之事告诉彭红星。2月11日凌晨，吴艳春写了新日志：“为什么我的好友也有那么多伤感的人啊？看着你们说的话，都是那么的悲伤，而我也一样，不过我不会轻易地把伤口露出来给大家看而已。幸福啊…好遥远遥远…快乐吧！都没快乐地理由了活着好累好累……”当天，吴艳春和彭红星依然没有出去找工作，在屋子里睡觉、玩电脑。表面冷静实则内心十分煎熬。吴艳春仍会忍不住到小梅的空间里去看，看到小梅和新男友的甜蜜他又痛苦至极。摆脱的方法仍然是去完成他自己的“事业”。

　　2月12日0点45分，吴艳春又写了一篇日志，题目为《你的无情改变了我一生的想法》“我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我真的疯了吗，曾经过的那么的美好，我能狠下心来吗？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好处呢！放弃吧，我应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应该把头抬起来去完成我想做的事业。”

　　2月12日上午，彭红星提议到外面逛逛看有没有临工做。在外打工数年，吴艳春从来没有通过中介找工作。彭红星说，之前进厂都是朋友介绍，根本没有接触过中介，也没有听说过中介骗人的事。两人并不是抱着一定要找个工作的心态在街上逛荡。行至厚街镇永泰路上，路边有许多拿着牌子招聘的。

　　此时，正在此处招工的舒照岭迎了上来，问吴艳春找什么样的工作，吴艳春还未来得及回答，舒照岭就介绍起了自己牌子上列出的工作。两名90后青年就这样邂逅了。

　　彭红星回忆，舒照岭很能说，介绍起工作来非常老练。彭红星听见舒照岭介绍给吴艳春的是一份巡逻工作，在一家电子厂，需要骑摩托车到处检查卫生等等，待遇是2300元一个月，包吃包住，而且可以随时走。这非常适合吴艳春的要求，当天下午吴艳春问彭红星借了100元钱，到位于厚街汽车站对面的美和劳务公司交了270块钱的报名费。晚上回到住处，吴艳春露出了久违的喜色。他告诉彭红星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兴奋的吴艳春当晚还给在深圳打工的哥哥打电话，让哥哥也一起到东莞上班。哥哥吴艳清回忆，弟弟很兴奋地说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是开摩托车巡逻，工资高，一周只上5天班，还包吃包住，吴艳清让弟弟先上一段时间班看看他再过来。

　　2月13日一早，吴艳春起床后，又问彭红星要了一百块钱，说交体检费。相识近两年，吴艳春和彭红星两人已经很默契。两人在金钱上经常是相互支援，彭红星说去年他也这样用过吴艳春的钱。吴艳春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彭红星也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吴艳春情绪低落，彭红星问他怎么了，吴艳春淡淡地说了一句被骗了。

　　藏刀诀别

　　“我真的太累了心太苦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们还敢骗我，明天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彭红星回忆，当时看他没什么问题，而且以他对吴艳春的了解，几百块钱对他来说根本不在乎。去年吴艳春在网上买卖充值卡被骗了几千块都没什么事。据后来警方对吴艳春的审讯笔录，美和劳务先后收取了吴艳春370元钱后，并没有给吴艳春介绍工作，吴艳春上门要求退款，美和劳务只是退还给他70元。

　　2月13日晚上，吴艳春没有下楼吃饭，而是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机。彭红星照例到楼下给他带了一份炒米粉。彭红星说，晚上也没什么异常，吴艳春还上网玩了一会游戏。

　　2月14日早上9点，吴艳春起床了。还在睡觉的彭红星问他去干嘛，吴艳春说再去找找零工。此时彭红星的手机欠费，昨晚他投了简历，担心今天用人单位找他联系不上，就借吴艳春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彭红星回忆，当时吴艳春看上去有些急着出去，本想借他的电话用下，但吴艳春说要用，随即拿起手机就出去了。

　　据吴艳春的前女友小梅回忆，2月14日上午，吴艳春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但是她没有接。10点多，小梅就收到了吴艳春群发的“永别”短信。事后，小梅只是在Q Q空间里转发了吴艳春出事的帖子。很快就更新了相册，相册里出现的是新任男友的照片。小梅说，他们两人是在2011年情人节在东莞上庆鞋厂认识的。一个星期后，两人就在一起了。至于为何分手，小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家人不同意”。

　　手机欠费的彭红星接近中午才起床。12点左右，到同事家吃饭的他给吴艳春打电话，电话已经接不通。下午手机充上费以后，才接到了吴艳春的“永别短信”，时间显示是2月14日上午10点27分。

　　吴艳春Q Q空间里最后的两个动态信息发布时间是2月14日0点35分和43分。0点35分转发的一篇文章题目为《读完这些你会放下许多》里面写道：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口，没有一个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你会看到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运，会有人陪你走过一段，当这个人要下车的时候，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因为，说不定下一站会有另外一个人会陪你走得更远。

　　当时，吴艳春也许真的放下了许多，他会等待下一站会有另外一个人陪他走得更远。但仅仅8分钟过后，他写道：“算你们命好，不然有得去享受的！我真的太累了心太苦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们还敢骗我，明天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据警方对吴艳春的审讯记录，2月13日晚上，吴艳春已经从附近超市里偷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上……

　　出生

　　吴艳春，1990年9月6日生于湖南道县白马渡

　　舒照岭，1990年3月14日生于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牛郎镇

　　辍学

　　2006年初二下学期到东莞主山印刷厂务工

　　2006年初二下学期到宁波当服务员

　　谋生

　　2008年下半年被骗入河北沧州传销组织，2009-2011年辗转惠东、厚街鞋厂打工，2012年2月2日回厚街找工作

　　2008年学习理发，2009年初开理发店，2010年理发店倒闭后来莞，2012年1月14号左右加入美和劳务做业务

　　悲剧

　　2012年2月14日上午10点，厚街汽车站，吴艳春向舒照岭讨要300元职介费未果，当街将其捅死。

　　南都记者 张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