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一场干部下乡运动正在河北展开。2月10日开始,15000多名干部将进驻到5010个村。
在接下来的8个月里,他们将与原单位工作脱钩,吃住在农村。河北为此支付2.5亿元干部工作经费,并将给这些村子预留共5亿元的项目启动资金。
河北省委给下乡干部的任务是,帮助农村发展经济,同时做好维稳工作,确保10月底前不发生重大群体性事件,并希望能让赴省、进京上访量大幅度下降。
2月10日下午,河北省深泽县桥头乡西河村,家里来人的时候,72岁的五保户李贞国正躺在炕上。这几天他的腿有些疼。
李贞国不曾娶妻,没有孩子,家里很少有人来。
这个下午,村支书赵振全带来三名“城里人”,送来了一桶油。赵振全说,这是省里来的工作组。
工作组组长谢江宜,是河北省地税局副巡视员,组员孙智英、李博是他的同事。像这样的由省直属单位组成的工作组,河北省委派出了298个。
从这一天起,河北省、市、县将陆续派出15000多名干部下乡,进驻5010个筛选出来的“差村”。
河北省委组织部介绍,这些干部将在农村吃住8个月,为农村发展谋划出路,培养农村发展带头人,并做好农村稳定工作。
他们的工作将持续到10月底。
任务完不成不能回
每个工作组由3名队员组成,每个省直单位必须由一个厅局级干部带队
谢江宜他们看望李贞国老人的这天,是河北1.5万名干部下乡活动启动的日子。
省直单位先行拉开了这次活动的序幕。2月10日上午,谢江宜等近900人,在河北省委门前的民心广场参加了欢送大会。
谢江宜没有作为代表上台发言,不过他说,欢送会现场他心情很不平静。一直生活在城市,对能否适应8个月的农村生活,能不能完成任务,他还是有些担心。
欢送会后,谢江宜和两个同事到了西河村。同样来自省地税局的另一组干部,去了深泽县留村乡大贾庄村。
按照河北省委的要求,省直单位编制在60人以上的单位,需要派出6名干部,编制在60人以下的,派出3名。每个工作组由3名队员组成,每个单位必须有一位厅局级干部带队。
在8个月的驻村时间里,他们将与原单位工作脱钩。
按照河北省委下发的活动意见,在驻村期间,工作组必须完成的任务,除走访民情外,还要帮助加强基层党组织,培训基层党员干部,建好农村基础设施,发展特色产业,做好基层维稳。
“任务完不成,就不能回来。”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综合组副组长贾仕祥说,这个要求不会太苛刻。
按照规定,参与驻村的干部,必须和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驻村工作每月不少于20天。
“蹲下来,抽一杆旱烟”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河北省委书记张庆黎要求干部俯下身子,“如果影响不好,不如不去”
大规模的工作组驻村的活动,已有先例。西藏去年选派21000多名干部组成工作队,从去年10月起连续3年进驻全区所有行政村和居委会。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河北省委书记张庆黎在驻村动员会上说。他去年8月从西藏调至河北任职。
河北一名干部称,河北通过多年维稳得出一个经验:只要把农村稳住了,首都就稳住了。
河北环抱京津,有14个县(市、区)58个乡镇、195个行政村与北京接壤,两地接边地界长达680多公里,河北有100多条可通机动车的进京通道。
当地一名基层信访干部说,上访的群众坐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北京,有的甚至骑自行车就去了。
从1995年开始,河北探索实施了“护城河”工程。这一工程旨在通过地区间的联防、联控、联调、联打的工作模式,“维护首都地区稳定”。
河北农村人口占全省70%以上,农民人均消费只有城镇的五分之一,国家级和省级贫困县有28个。据官方统计,截至2010年底,河北省农村贫困人口有350万。
据国土资源部2011年通报,进京到部里上访量较多的省分别是河北、山西、辽宁。
驻村动员会上,河北省委书记张庆黎告诫下乡干部,要真正俯下身子,要干出样子,让人家看到省里的活动是实打实的。“不能作秀,如果影响不好,不如不去。”
张庆黎上世纪70年代曾下过乡。他在动员会上回忆当年的情形:到田间地头,蹲下来,抽一杆旱烟,跟老百姓的距离就贴近了,“他也就会跟你说真心话”。
硬抽人,抽“硬”人,选“差村”
按10%的比例,乡里把“差村”名单报到县里,层层筛选后,由省委组织部确定
据河北省委组织部介绍,这次进驻的5000多个重点帮扶村名单,是全省村庄“倒排”产生的。
具体操作方法是,以县为单位,以10%的比例,选出“差”村。由乡里把名单报到县里,然后层层筛选,名单经过市里审核,报省委组织部确定。
贾仕祥说,由乡里把名单报到县里,然后层层筛选。他说,确定10%的扶持比例,是考虑到,量太大不能保证效果,量太少看不出工作力度。
村庄以三个标准选定:村两委班子不健全、经济发展弱、稳定任务重。在初步确定的名单中,这三类村所占比例分别为:16.5%、76%、7.5%左右。
从名单看,春节前因为村“两委”不和放火烧毁乡政府的高井合所在的村,承德县刘杖子乡北台村,入选了重点帮扶村。
记者注意到,有些被选定的帮扶村,农民人均年收入过万元,有的则不到1000元。对此,贾仕祥称,有些村虽人均收入不低,但基础设施差,甚至矛盾突出,同样需要帮扶。
贾仕祥说,这个名单还会根据活动开展情况调整,可以增补,也可以替换。
村子是经过挑选的,派驻的干部也有讲究。
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人员介绍,省里要求是,硬抽人,抽“硬”人。“必须是在职的、年富力强的。退居二线的不行。”
由河北省委直接派出的近900人,分别来自省直机关、国企、事业单位、高等院校及部分中央驻河北单位,基本是机关骨干和后备干部。
其他14000多名驻村干部,将由各市、县两级派出。
贾仕祥介绍,从事党务工作的,被派到“班子不健全”村的可能性更大;有经济头脑的,会被派到经济差的村;政策水平高的,更有可能被派去化解矛盾。 每个组的三个人,最好有与农民打交道的经验,各有所长。
出发之前,省里办了2天培训班,讲授农业、土地、党建、项目、涉农政策、矛盾调处等。会后,一人发了4本小册子。
省直部门选择难度较大的村。驻村也与单位职务相关,比如矛盾多的“乱村”让检察院、法院、信访等部门派驻。
干部称农村净化心灵
干部谢江宜说,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弱势群体,什么是贫富差距,这会影响他以后的工作
2月16日,邢台南石门镇大桃花村,张晓辉挥舞着铁锹和村民一起清理路边垃圾。张是河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的党委副书记、教授。
张晓辉和同伴住在村委会。村里为他们准备了床、办公桌,还置办了灶具。张晓辉说,他会把购置物品的钱给村里。
工作间隙,他拎着铁锹到一群正在晒太阳的老人中。经过近一周的接触,老人们已经熟悉了这位文绉绉的荣誉村民。
老人嗓门很大,跟张晓辉说,村里路不好走,没公交车,出门很不方便。这个意见以前他们提过很多次了。
张晓辉说,这里虽然很穷,但民风清新。“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心灵多少都受到了污染。这里可以净化我们。”
他对教高等数学的同事甄晨光说,没事时可以教教孩子们数学。
在深泽县西河村,第一次真正住到农村的谢江宜说,这些天情绪一直很激动。西河村曾是开国上将吕正操率领人民自卫军抗日的根据地。
谢江宜到了之后一一走访五保户、孤寡老人。“他们曾经付出了那么多,真没想到这么不容易。”2月17日,谢江宜在接受采访时不停擦拭泪水。
“问他们生活怎么样,他们说,不赖,不赖。”谢江宜说,面对这些人,感觉心酸、汗颜。他说,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弱势群体,什么是贫富差距,这会影响他以后的工作。 一名驻村干部在日记里写道:这里的星星更亮,月亮更大,我的心也更纯净了。
“不会逐户盯上访户”
据介绍,只要帮扶的村出现上访事件,相应工作组就会丧失评先进的资格
张晓辉所在的大桃花村,目前正发生着一起摩擦。村里电缆改造,需从一农户田里经过,但补偿问题一直没谈拢。村支书怕耽误工作,要硬挖。
张晓辉建议谈拢了再干。村支书说,农村的事,你不懂,要是谈,活儿没法干了。
张晓辉说,他正密切关注动向,准备随时介入。
河北省委党校副校长王玉琮所驻的村,出现过群体性上访。村里多年前以很低价钱将一个沙土坑卖了,村民不满,将买主告上法庭后败诉。村民于是群体上访。
王玉琮分析说,法院判决合法不合理,村民要求合理不合法,很多群体上访就是这样出现的。
河北省信访局副巡视员王振海,带领两个工作组驻在石家庄市元氏县两个村。他的体会是,影响农村稳定的因素主要是经济利益,如承包问题、宅基地等,而且涉诉涉法问题比较多。
王振海认为农村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农民是很淳朴的。只是农民保护自己权益的意识强了,但基层干部的工作方式却没改进。
“很多上访问题是因为该做的工作没做透,该说的话没有说清。”王振海说,他接触了几个上访户,发现基本都是合理要求。他说如有些要求过高,就多谈话,讲清道理。“坐在炕头上聊上半天,就拿下来了”,“你静下心来,他也就静下心了”。
王振海称,工作组不会对上访户逐户盯防,也不会压制,要解决问题。
在河北省委对工作组的诸多考核指标中,维稳是一项硬任务。
有关人士介绍,只要帮扶村出现上访事件,相应工作组就丧失评选先进的资格。如出现群体性事件和集体上访,不仅工作组要负责任,派出单位也要有说法。
基层期待带来项目
河北省委党校副校长王玉琮认为,若强拉项目,可能会让农民“感激一阵子,后悔一辈子”
驻在邢台平乡县南庄村的,是冀中能源集团派出的工作组,由集团总经理助理赵宇龙带队。2011年,冀中能源刚刚跻身世界500强。
平乡县委书记对工作组说,你们要是能给上个项目,就给平乡解决了大问题。
对于基层政府来说,期待工作组拉来他们拉不来的项目,是他们欢迎工作组的重要原因。
南庄村有不少人生产自行车及配件,但除了一家企业规模稍大,其他都是小作坊。赵宇龙打算先把村里街道修了,再在自行车产业方面想想办法。
张晓辉这些天一直和同伴为大桃花村的项目发愁。他们发现村里唯一副业是养羊,但规模都很小,老汉王志温养了十几只,已是大户。
若搞养殖,怎么养,风险多大,张晓辉也不懂。“最终怎么干,还得村民会议决定,我们只能是出出点子。”
谢江宜着急把村里土路硬化。他计算了一下成本,至少要一百多万,但没那么多钱。
河北省给每村预留的项目启动资金是10万元。此外,给每个工作组5万元工作经费,5000多个工作组约2.5亿元。工作经费直接打入县财政,花销超出限额不报销,花不完则留在县财政。
活动领导小组有关负责人说,10万元肯定不够做项目,只是一个引导性资金。如果项目可以做,还可以申请补助。
来自党校的王玉琮认为,经济问题是现在农村最需要解决的,又是万万不能着急的。
在他看来,农村虽然穷但生活很稳定,改变农村经济形态,要慎之又慎。如果强拉来项目,会让农民冒很大风险,可能会让农民“感激一阵子,后悔一辈子”。
到新乐市周家庄驻村,王玉琮带了400把大扫帚。他说他要改变农村的习惯,从卫生开始。他制定了一个制度:各家划分责任区,定期打扫。第一次不扫,村委会帮着扫;第二次不扫,工作组帮着扫;第三次不扫,“就要找你谈谈了”。
王玉琮的用意是让农村靠制度运行,把制度变成每个人的习惯。“现在中央和省里对农村的政策很多,但是有多少落地了?”
他认为,工作组的意义在于打通梗阻环节,让已有机制正常运转,而不是越俎代庖。
根据河北省委要求,驻村工作结束后,要由全体村民对驻村人员进行评议,考核结果记入个人档案。
据介绍,河北省统计局还将专门制作一套软件,用于对工作组的量化考核。
■ 干部日记(摘录)
2月12日
总结几天的农村初步直接观感:一是农民很朴实,很可爱,也很可怜;二是农业基础很薄弱,产业很落后;三是农村很落后,越来越边缘化,离新农村建设的目标还相差太远。
2月14日
一天走下来,心情很不平静。新中国成立60多年,改革开放30多年,我们的老百姓还有一些弱势群体生活得如此凄惨,其情其景,让人不忍卒睹。这说明我们的政策与体制都还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尽管我们的走访能够一时纾困,但并不能让我们停止反省与深思。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发展中国家,我们的三农政策该向何处去?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可以考虑办福利院,这是个方向。
夜深了,农村星汉灿烂,星空那么静谧而充满神秘,我的心灵也更加的清净,更加的纯净。加油。
2月16日
(村干部)意识不开放,老化,思想不解放,讲关系。年轻的后备力量严重匮乏,没人。(现任的村干部)跑跑还行,没思路。
经过走访,西河村发展落后原因是我心中最大的问号。为什么?我想村民素质,特别是村两委班子的老化,素质不高,是根本原因。一方面有农村空心化的现实背景,一方面也有村班子不注重培养年轻人,恋战擅权有一定关系。怎么办?一是增量调整,加人;二是存量调整,培训加外出学习考察。没有发展的理念,也没有发展的思路,何谈发展?
——孙智英(河北省地税局人事处副处长)
□本报记者 宋识径 河北报道
4个督导组明察暗访
河北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称下乡干部无故脱岗会通报批评
■ 对话
若“好村”被选会调整
新京报:1.5万名干部驻村,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王亮(河北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河北开展加强基层建设年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河北离北京很近,维护首都的安定是我们的责任。基层工作做好了,矛盾减少了,在服务北京方面保障就更加有力。
河北贫困人口比较多,农村基础建设欠账还是比较多的,农村是工作的大头。我们真是要帮,帮发展慢一点的,矛盾多一点的,班子弱一点的,有的放矢地帮。这些村子上来之后,我们整体水平就上来了。
新京报:上面的干部下去了,能解决这些问题?
王亮:基层干部和机关干部比,水平还是低一些。上面的干部下去帮一帮,想办的事情能好办。
新京报:如果有人把基础不差的村子选上,借机得到好处,怎么处理?
王亮:对这个事,党组有要求,我们也注意把关,虽然已经过层层筛选,如果还是发现差村没进来,好村进来了,我们还要调。我们会建立台账,还要不断检查,发现问题再调整。
保证原单位正常运转
新京报:大量干部驻村以后,原单位的工作会不会受到影响?
王亮:对于驻村干部,我们注重好中选优,希望抽一些比较硬的部门,别去了以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们很注意选人比例,大单位(60人以上的)抽6个人,包两个村,60人以下的单位,抽3个人,包一个村。现在机关任务也很重,必须保证正常运转。
新京报:让机关干部在农村住上8个多月,他们能呆得住吗?
王亮:我们也注重人性化管理,每月给8天休息日。现在看来,驻地比较远的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住近处的。离家太近,他们可能会想,住这也是住,住家也是住。但是,住村和不住不一样,见面不见面不一样。人怕见面,树怕扒皮。电话里,老百姓不跟你讲真话。
新京报:如果有干部擅自离岗呢?
王亮:除了教育、培训,我们还成立了4个督导组,明察暗访。对擅自脱离岗位,无故不在岗的,要通报批评。
希望“蹲得住,干得好”
新京报:做到什么程度算完成任务?短短8个月,能做好什么?
王亮:工作组到村里去了以后,会和当地商定几个具体事情,在有限时间内必须做好。农村的问题,不能把胃口吊得太高。有些问题的解决,也不是一时之功。但有些属于基本面的东西,蜻蜓点水、不管好赖都回来了,就不行了。
等时间到了,如果群众觉得做得好,可以继续和工作组所在单位加强联系,以后可以成为固定的联系点。
新京报:对活动效果有没有担心?
王亮:我担心预期目标能不能完全落实。从2月20日开始,我们办公室的20多个同志不在办公室办公,下去看,了解掌握真实情况。我们希望工作组都下得去,蹲得住,干得好,能给老百姓留个念想。
当然,这么大的活动,难免有不同理解和不同看法,我们也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
A22-A23版摄影/本报记者 宋识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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