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招生是大学与生俱来的权力,但现在被政府部门死死把住”、“对分数锱铢必较就一定公平吗?”、“上查三代的深层意义在于促进社会阶层流动”……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纪宝成今年仍是媒体关注的焦点。昨天,纪宝成代表接受北京晨报的采访,就高考改革、自主招生、教育公平等热点问题一一耐心作出回应,言语间丝毫不减“炮筒本色”。
【关于自主招生】
“自主招生是大学与生俱来的权力”
记者:高校自主招生这几年一直在探索,争议也较多。人大是首批试点高校之一,作为人大原校长,您对此有什么评价?
纪宝成:“自主招生”这个概念说实话是比较无奈的。一个大学还不能自主招生吗?自主招生是大学与生俱来的权力。但现在政府把自主权基本上都拿走了,再加上形式主义地理解教育公平,从高分到低分排序,电脑录取,学校几乎没有选择权。
记者:您理解的自主招生应该是什么样呢?
纪宝成:最理想的状况是,国家统一组织考试,可以划条分数线,线上的学生由各学校录取。学校根据学科结构、办学特色,自己决定招谁不招谁。现在社会热衷宣扬从低分到高分,见到你取了600分的,没有取610分的,就说这不公平。你怎么知道不公平?这种形式主义的锱铢必较就公平?有人报考哈佛、斯坦福等世界名校落榜,也没人告诉你为什么没被录取,你能质问哈佛:“你为什么不录取我,你的教育公平到哪去了?”美国人这样做没事,中国人这样做就腐败了?
记者:您如何评价现行的自主招生试点?它对于教改是否有实际的促进意义?
纪宝成:现在的自主招生当然也不彻底。中国这么大,国家统一高考还是必要的,否则教育公平也成问题。比如人民大学的自主招生要先全面考察高中经历,是否当过志愿者、体育怎么样,都要考察;第二,根据报考志愿看高考单科成绩,比如考中文系肯定要看语文、历史、政治成绩,如果这些成绩较差,总分再高也不要;第三,有选择地复试或面试。综合在一起,才能决定是否录取。如果招生都能这样改革,才是到位的改革。
记者:这样自主录取,学校的责任和工作量会更大更重,大学能否承担得起这么重的任务?
纪宝成:为什么不能承担这个责任?当年吴晗等多位文化名人大家,高考数学考零分,清华大学却录取了。放现在可能会有人认为这是腐败。这是腐败吗?这是学术标准!教授认为学生在这方面是可造之材,就要听教授的。你既然想报考这个学校,就要承认学校有录取权力。
再举个例子,上世纪80年代我在人大管招生。当时北京有个中学校长找我,推荐一位藏族学生,书法写得好极了,作品被军博收藏,但他如果参加高考,肯定考不上。我把中学成绩拿过来一看,这孩子确实有些偏科。经研究后,决定破格录取到新闻系。后来果然成才了。请大家相信,高校绝不会拿自己的荣誉开玩笑,不会自毁长城、自砸招牌。招生不规范会有另外的措施制裁,有行政监督、有舆论监督,内部体制机制也摆在那,否则从校长到院长、系主任都要撤职。
记者:但现行条件下,分数是社会各方能达成一致的相对公平的标准。
纪宝成:一分两分之差有区别吗?我认为高考分数相差在20分以内的考生,没有本质区别。但舆论把这个问题当作教育公平的唯一标准。越是迁就这种现象,越是不能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把分数当成唯一的衡量工具,就永远不能有真正的素质教育,也与改革理念相悖。
【关于教育体制改革】
“改革应当围绕学校进行”
记者:教育体制改革喊了若干年,您认为现在改革成败关键在哪里?
纪宝成:教改的成败最终取决于政府与学校的关系,小学是义务教育,公益性强,国家管得多一些没问题;越到上面应该自由度越大,这样才是根本性改革。教育体制改革应当围绕学校进行,目前教改都是围着政策转,3+X啊,平行志愿啊,全部是国家政策层面的事情,从来没考虑学校是什么心情,学校的权力怎样。
【关于自己】
“卸任人大校长后回归学术”
记者:您去年卸任了人大校长职务,现在日常工作怎么安排?
纪宝成:我现在是回归学术、回归自然,教育方面的研究继续进行。自由度比较大。
记者:您如何看待连续两届、为期10年的全国人大代表生涯,如果给自己打分的话,能打多少分?
纪宝成:这个分数可不好打,我主观上是尽心尽责了,自认为提了一些有意义的议案,比如传统节日放假、优质海外上市公司回归A股市场、教育经费投入占GDP的4%等,经过几年的连续呼吁都实现了,我很欣慰。我们国家太大,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能办成的,可以理解。只要向着人民意志方向前进,国家就大有希望。
记者:您当人大代表这些年,以敢说著称,有没有给您的工作带来麻烦?
纪宝成:你看我有麻烦吗?我不怕麻烦。当人大代表就不要怕麻烦。
【关于“寒门难出贵子”】
“人大明确提出对寒门子弟开放”
记者:现在部分高校毕竟有了5%的自主招生权,如何规范使用这个权力?
纪宝成:改革开放30多年了,大学招生却只有5%的自主权,而这5%也有很多条条框框限制,很可悲啊!人民大学去年11月提出,用自主招生权拿50个名额给寒门子弟。就是全国首创的“圆梦计划”:县级以下地区中学的优秀农村学生可享受人大自主招生政策,被推荐的学生平时成绩排名在前10%,且家庭中三代无大学生。
记者:现在有种说法,寒门难出贵子。这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似乎超出了教育范畴。
纪宝成:我本人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自幼丧父,中学后依靠助学金一路念上来,我深知其中滋味。
记者:有人认为,高考也要上查三代是走了另一个极端。人大是出于什么考虑规定“上查三代”?
纪宝成:这是本人提出来的,但不是原创,而是海外校友给我写的一封信里提到的。以人大为例,最近若干年,县以下地区中学的高考生,一个没录取过!所以,我们明确提出要对寒门子弟开放,后来招办起名叫“圆梦计划”。有人说这也不公平,可你要知道,县和县以下地区中学的教育资源配置不能与城里比,在那个环境下能够达到重点分数线以上,这样的学生到名牌大学来完全是可造之材。
至于“上查三代”,三代是指爷爷、父亲、孩子,叔叔等亲戚不算,而且一定要寒门子弟。这里还有更深层的意义——阶层的流动。如果一个社会阶层流动性没有了,这个社会长治久安就会有大问题。
【关于择校】
“弱势群体需要矫正机制”
记者:在高考指挥棒下,孩子从小学就开始择校,一直择到大学。这也关乎教育公平。作为人大代表,您建议政府如何扭转这种局面?
纪宝成:首先是义务教育阶段应均等化配置教育资源;非义务教育阶段,公办校资源配置也要大体合理,不能悬殊太大。
第二是办好每一所学校。其中涉及校长遴选机制。校长不同,师资队伍、办学理念、校风学风就不一样。要让真正懂教育、会管理、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去当校长。
第三,教育公平主要是指起跑线上的公平,也就是录取线上的公平。不管小学、中学、大学,在入学机会上一定是公平的,这是政府在教育制度设计上的基本出发点。政府现在很多措施正确有效,但还要进一步完善。比如高考,完全不要是不行的,得有个统一高考和基本分数线,保障高等教育起跑线基本平等。
第四,对薄弱贫穷地区和弱势群体需要有一定的矫正机制来促进公平,比如政策上给予优惠,经济上给予扶持。
【关于高职教育】
“中国也要有一流的职业技术学院”
记者:除去5%的自主招生之外,您对于高考制度改革还有什么建议或意见?
纪宝成:我认为,高考改革的根本措施之一,是建立高等职业教育体系。高等职业教育与普通高等教育,是两类不同的人才培养目标。现行高考选拔是以前精英教育的延续,当时高教规模小,培养目标很宽泛:有人搞理论学术,有人在政府当干部、有人进企业当领导。而随着社会需求多样化,目前高等职业教育的需求日益旺盛。
但现在只有一种高考制度:600分上顶尖大学,500分上二本普通校,400分或者300多分上高职。这种制度显然远远落后于时代要求。
我认为高考制度改革应设立两个体系、两个高考:一个考普通高校,一个考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同样都是600分,可以上清华、北大、人大,也可以上某个名牌技术学院。中国不但要有世界一流的大学,也要有世界一流的职业技术学院。
第二个根本措施是前面说到的扩大学校自主权,或者说把招生录取权在政府制定的制度框架之内完全交给学校自主招生。
晨报首席记者 姜葳
记者 陈琳/文 姜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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