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刚入冬,他们的父亲鲁仲友劳累了一整天,晚间突然发病。但村里几乎没人,更没有医生。同样多病的老伴,摸黑顺着蜿蜒的田埂颠跑到村子的另一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同样子女在外务工的独居留守老人。等两个老人手忙脚乱地翻出电话本,找到远在几千里外的孩子的电话,孩子又拨通外村医生的电话时已经晚了。老人在冰冷的板凳上挣扎了几个小时……
窄小的村道旁,我们看到一座水泥新坟,墓碑上方端端正正地刻着:“含笑九泉”。
鲁仲友“走”后,老伴被好说好歹劝到在外打工的女儿家居住。
年前,村里还“常住”有两对老人,现在,也就只剩下汤明孝老两口了。哦,还有两头牛、两只猪、一群鸡、几只鸭和看家狗。
在来九社的半路上,我们路过临村的另一户人家——坡顶上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几间没有围墙的土屋,外墙表层已经剥落,随处可见巴掌厚的裂缝,看起来摇摇欲坠。
土屋的主人叫朱花菊,65岁。朱婆婆说她有3个儿子6个孙子孙女,但我们没看到子孙满堂的情景,整个院落就她一人留守。
“都打工去了!”老伴已经去世的朱婆婆独守山头,依然干着农活。一个小本子,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着“我买(应是‘卖’——记者注)鸡 2只 80 ”“买了花生 40元 豆子 51元”……朱婆婆捧本子的手不停地微颤着——老人家不仅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还有帕金森症。
今年过年,只回来了一个儿子和孙女。孙女临别时说:“奶奶,你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点!”朱婆婆说:“你们在外面要多打电话回来,说不定哪一天你们打电话回来,已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们瞥见,朱婆婆向记者诉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
朱婆婆不会知道她被称为“留守老人”,更不会知道像她这样的农村留守老人,全国有4000万之多。
出路
鲁仲友老人走了,留下了去年打下来的四五千斤稻谷,还躺在粮囤里静待“出路”。
“村里没路,不好处理。人家都不愿意来买。”鲁友明正为这几千斤稻谷发愁。去年,原本可以卖万把块钱、像小山一样的一堆木料,因为路不通,结果只贱卖了700多块钱。
“要是有高洞村那样的路就好了!”鲁友明望着远处,眼神溢满羡慕。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看到,一条白丝带般的公路环绕在对面半山腰。张敬己介绍说,那个村的(支部)书记很能干,带领村民修了水泥路,种植柚子,村民的生活要好一些。
汤明孝为了能把自己产的粮食、水果卖出去,已经花了两万多块钱修路,大儿子回家过年,也被他强留下来帮忙。
“还有一万多块钱没付清呢!”
但他们的“修路”,也就把太过坑洼的地方用土填一填,依然过不了车。
“如果能通公路,我准备回家养猪。”在金石乡街道,记者遇见在此定居的“九社人”汤洪涛。他在街道修理摩托车,近年来开始搞生猪养殖,尝到些甜头,但苦于地盘不够,没法扩大规模。老家有地,可惜交通太不方便。
“路一直都很烂,没人管。”汤洪涛最大的愿望是“上级”能帮着把路修一修。
不过,私下我们和张敬己讨论,即使路修好了,其他基础设施完善了,也不可能所有村民都回来。毕竟,这里的地是有限的,载不动村民改善生活的渴望。
“八十年代初大家都不用出去也能生活,为何现在都要出去?”在装满稻谷的粮囤旁,记者有些不解地问鲁友明。
“现在物价高了,农药、化肥也涨价了,(不出去)维持不了。”
确实,有关专家算过账,农民种稻谷、小麦和玉米三大粮,扣除农资成本上涨因素,亩均净利润大约是180多元。
1995年开始,鲁友明去广州打了10年工后,又在2005年到北京闯荡。
“当年出去时是因为温饱没解决吗?”
“那倒不是。温饱还是没问题的。就是手头紧,开销困难。”
“现在感觉生活是好些还是差?”
“当然要好一些。打工嘛,手头宽裕了。”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是想回来,还是家里好。想多挣点钱回来把老家建设好。落叶归根嘛。”
张敬己插话总结了目前当地村民的三个流向:“极少数有能力的在大城市落户,好一些的在达州买房,再不行的在金石(乡街道),很少有回来的。”
记者不由得想起飞机上一位达县女士介绍“乡情”:“村里房子倒是建得蛮漂亮,但年轻人都跑光了,只剩下老人孩子。”这位女士以前也是居无定所到全国各地打工,“还去过离北京不远的保定呢。”现在算是安顿下来了,在达县市区买了房子,做服装生意。
城市化进程已经稀释或改变了农民传统上“安土重迁”的心态。数据显示,外出打工的农民,现在大约有2亿5千多万,其中1亿5千万是跨地区的。
在来九社的路上,我们还碰见九社隔壁村的宁支书。“我这样算是最小的了!”1975年出生的他说,村里大约只有一半人在家。
可不是,沿途我们看到修路、扶锄、犁田的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人。
在改革开放肇始的1978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只有18.9%。2012年1月份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到2011年末我国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达到了51.27%,首次超过50%。
这增长了30%多的城镇人口,应该包括汤明孝的儿孙、鲁友明兄弟吧。
不管巴山僻壤的乡村未来路在何方,可以确定的是,鲁友明守孝满“百日”之后,又将背着行囊远走他乡,回到喧闹的北京城,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虽然,那里也是一个村,五环以外的一个村。
进“城”
从长椿街坐上673路公交车,经过北京繁华的前门、北京站、朝阳公园等地,一个多小时后,记者来到东五环外朝阳区的石各庄,也是673路的终点站。
机场第二高速从村旁横空穿过,隔条灰绿色的臭水沟,过桥后有高大的铁门,上方印有“石各庄欢迎你”几个红色大字。
还在家守孝的鲁友明,此前上北京打工就是被“欢迎”到这个村的。
走出山沟沟、放下锄头的柳潭村“九社人”,跟鲁友明一样,也就这样被“欢迎”到各个大大小小的城市,“欢迎”到各个“石各庄”,成为建筑工、修理工、环卫工、送水工……
与鲁友明一起在石各庄落脚的,还有同是九社的汤明才。汤明才57岁,和妻子、儿子都在北京打工,居住在石各庄,已经3年多了。
汤明才领着记者,没有走“欢迎你”的大路,而是从旁边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直通他家居住的街道旁。
他们夫妻俩租住在路边简易平房内。这些简易平房住的都是外地人,主要是四川达州来的打工者,每家也就十几平米大小,居家过日子的所有物件都得放下。
平房很矮,墙也很薄,用汤明才的话讲“热天热,冬天冷”。平房外侧有一个堆放着杂物、挂着衣服的走廊。走廊下部用废旧铁板上部用塑化板和街道隔开,盖上半截用来遮雨的石棉瓦,这就是夏天做饭的地方。
屋里黑咕隆咚,阴湿,大白天,家里也亮着灯泡。门口是个小煤球火炉,黑乎乎的墙上钉了很多钉子,挂着瓢、勺、抹布以及装满不知是些什么东西的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和布袋。靠里墙用帷帐挡一下就是床了,床旁边的木板上堆满了物件,有暖水袋、梳子、塑料袋、饮料瓶等等;木板下,床边乱放着皮鞋、拖鞋、塑料桶。不大的地上放着一个四方小桌,一个小马扎、一个破裂的小板凳和一个黑色的圆筒状物,权当座椅。家里无论什么东西,都被染上了黑灰的颜色。
汤明才26岁的儿子汤建平在边看电视边吃饭,他的脚旁边是留有剩饭的敞着的炒锅。
汤明才告诉记者,他还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一个在成都一个在达县;父亲已经去世,80多岁的老妈妈在达县和他女儿住在一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