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走了,我们为什么哭泣

2013年04月16日00:00  北京青年报
张晖走了,我们为什么哭泣

2008年张晖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办公室(1 /5张)

  青年学者早逝引发震动 光荣荆棘之路总需人走———

  天气终于彻底暖起来,四月过去一半。36岁的张晖离世,倏忽已届一月。

  3月15日下午4:26,因突发急性白血病和脑出血,社科院文学所古代室青年学者张晖,在北大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遽逝。“从自己走进医院到最后穿完寿衣,整整24小时”。

  盛放凋零,就这样一夜之间。

  他36岁生日刚刚过去4个月,是崇明岛农家花甲双亲的独子,他的儿子贞观才只有两岁。他的新作《无声无光集》2月刚由浙大出版社出版;苦待多年,“副研究员”这个冬天刚刚拿到;他历尽周折才搬进的新居,住了不足半年。他学力正当强劲,过去10年间出版了独著4种,合著1种,编纂、整理文献6种,身后还留下两部遗作……

  他的身后“群起恸哭一片”。最早,是微博上对他早逝的追问,贯注了太多师友的惊痛,伴随着共襄义助的行动,在3月19日他的告别式前后到达峰顶,震动直达学界之外。

  “房奴”、“孩奴”、“失独”、“英年折坠”,还有相关媒体跟进中的“吐槽”,辄引共鸣、投射无数。持续些时日,开始有反弹,比如是否“学人自哀”,是否过度悲情,以及“无用之学”对这世界的意义。

  四月来临,捐募收官,热议平息。世界变得安静,重新,好像只有师友至亲还在谈论张晖。

  那么,张晖到底是谁?人们又因何哭泣?

  有人依然写诗,尽管你在楼下听不到

  看完了(维舟追忆张晖长文《平生风义兼师友》),忍不住又有些泪,到这时才知道张晖最后日子的前前后后。我选择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希望更多的人,能翻翻张晖的书,而不是就这么一段时间,记得这个名字。

  @布衣书局(胡同)3月24日微博

  “其实我跟张晖也就见过有数那五六回,聊也是我上他家收书时聊。我也奇怪听到他走自己反应那么大,真的都泣不成声。按说,人家是做学问的,我是一书商……可能还是聊得来吧。”

  39岁的“布衣书局”主人胡同个子挺高,表情丰富,坐在满坑满谷一堆旧书中间,椅子显得很小。3月28日上午到办公室找他,他正为给桌上一台小票据机安色带着急。

  票据机是专为给张晖的妻子张霖打单子买的。从张晖遗体告别式归来的次日中午,窗外北京大雪初晴,他挂出这条书讯:“#布衣推荐#《无声无光集》(张晖著)卖这书的所有毛利全部捐给‘张贞观教育捐款’(张贞观今年两岁,张晖之子)。如果你还没读过张晖的书,请自本书开始,如果你已经读过他别的书,看看他的这本书,是如何将‘有生有光的人与文’记录笔下的。”

  最终,书卖了890册,共得毛利890×11.6=10324元。加上书友直接捐赠(包括大风特卖部义卖所捐)共计38人次累计12416.21元,两项累计共:22740.21元。

  “我跟张霖说,除了原价买书的书友,还有一些汇款的时候汇了整数进来,多出来的钱要求捐献。还有部分书友直接托我转交现金捐赠,都连清单一并转入。这里面95%以上的人,都跟张晖没有直接交集。”胡同感念这些“在乎张晖、在乎学者、在乎学问”的人,他们让他觉得不孤单。

  “事情做完,回头看,谁敢说不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点渴望呢?因为有‘那些有声有光’的人和书,我也才能继续开着这书店。”胡同到电脑里去查张晖生前和他的书信往还,不超过10封,有时候就是一句话,比如张晖写:“龙家问我另外一位要来的朋友,我看了一下,叫什么名字,我愧不能答。”

  “‘愧不能答’,这词儿我记住了。后来看他同学维舟的文章我才知道,原来张晖高中以后说话就这腔调了。他很早就自觉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人’在生活,虽然他不是富贵之家,也不是文二代,他说他是农村出来的。一直以为现在这个世界这种人都没有了。”

  跟大多数读着维舟的文字被张晖的生命打动的普通人一样,胡同看张晖更多是风景:“张晖和维舟那种交往特别让人羡慕,好多人都想,我怎么没遇到这样一个,少年作伴,诗书相长。其实每个喜欢文化的人,在青春时期都会有这样的梦吧,只是这个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打散掉了。”

  胡同那年去台湾,认识了梁文道的一个中学同学,香港人陈智德,诗人。“他的兴趣似乎总在过去,搜集旧书、旧杂志,挖掘已为今人遗忘的从前,可是他却活跃世间,四处开班授业,教出一批更年轻的作家,还办过一份很有特色的诗刊。”梁文道笔下这个陈智德,什么地方让胡同想到张晖。

  “搞文化刊物,就是你参与创办、编辑和撰写,如果你想在自己写作的趣味以外多想一些,那会很失落的,有一种把石头丢进海里的感觉,它会一直沉下去直到你看不见,还会有很多人觉得你很傻。”陈智德曾经这样说。胡同印象里张晖也并不悲苦,相反他跟书在一起的样子很自足。

  梁文道为陈智德写过一篇书评:“这本书脱胎自一个诗社的定期聚会,每逢周末就在旺角闹市的小阁楼上诵读研究,与街上人群河水井水互不相犯。但他们生命健康,没有埋怨没有不遇之叹。有人依然写诗,尽管你在楼下听不到。”

  胡同觉得此生有幸,至少,他听到过张晖。

  天久欲丧斯文,赖人力苦苦撑持

  胡同兄:募款已查到。感激不尽。这次捐款之积极,让我倍感惊奇:张晖从事的是寂寞的研究工作,他在生前不断追问的文学的力量,在他生命燃尽之时,终于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将是对他最大的慰藉。张霖贞观叩谢各位书友。

  @熊猫木匠(张霖)3月28日微博

  “张晖文若春华,思如涌泉,在中国诗学、词学、清代文学和古典文学理论方面都有深入研究和系列撰述,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公认的优秀青年学者。他的身上,凝聚着中国学人励学敦行的优秀品质;他的英年早逝,也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的难言之痛。”

  以上文字出自张晖讣告。3月18日,该讣告在杨早的微博里前后发了足有4遍。杨早,40岁,跟张晖前后脚进文学所的同事。3月15日后,他的微博近乎成为“纪念张晖”信息发布的官微。他为张晖写的悼文《谁为神州惜此才》,也被多家媒体转载。

  “昨天刚有人说,相比我的悼文,维舟那篇写得更好一点。我评论他说:当然了,那是不可超越的。我觉得维舟很重要就是,他把张晖这种学问和生命的关系写出来了。”3月31日下午在读易洞书店,坐在记者面前的杨早这样说。

  为张晖,他也曾在自己微博发起过一个捐款,想集一笔钱给张晖的妻子做一个慰问金。其中一个他不认识的博友,前后两次跑来捐了两倍的钱。她对杨早说:“如果开始愿意帮助他,是因为相信你。现在则是因为看了维舟,泪流。他的一生,是我年少时的梦想。谢谢你!”

  “维舟的回忆让这次悼念,得以突破我们寻常说的‘悼念一个学者’。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学者去世,我们一般拿到的信息只能看到两点:第一他英年早逝;第二是他学术成就。但学术成就其实是很难理解的,除了同行专家说他怎么怎么高,然后你模糊得到一个说‘这个人可能很厉害’。但是很厉害的人很多啊,对吧?你怎么能够让张晖成为‘这一个’,一个无以伦比、无可替代的形象深入到不搞学问的这些人心中?”

  3月22日,杨早在微博里写:“这几天我也在反省,不要陷入过度悲情的想像,搞得似乎做学问必死无疑。不过,事有分别。康保成师曾说:一流学者做不成,二流学者不想做,这就是我们的悲哀。于我而言,做不了一流,就干点别的去。而对张晖这样想做且可做一流学者的人,国家社会皆当爱惜。”

  那个时候,已经隐隐有声音出来,认为此番学人困厄被渲染太过,指活着的人“借张晖泄愤、投射自哀”。杨早愿意将这种状况出现的原因,解读为“公众的思维惯性,或者叫思维惰性,会把一些现成的模式往一个个案上套。所以张晖的事情一出来,很容易就被归入‘知识分子辛苦地、没有回报地做学问,然后被家庭、被社会所累,又被压抑’。当然确实也有这样的情况,像大家不止一篇悼文中提到职称问题。但是公众很容易把这些东西放大出来。结果一轮过去之后,你发现张晖被塑造成了特别苦的一个形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吭哧吭哧做学问然后就累死了。就把他搞得特别可怜。”

  “我们说张晖是很可惜的一个人。但你要把他搞那么可怜,这也不是他夫人和我们这些认识他的人所乐见的。因为那是把他这个多面的人给窄化了。”在杨早看来,那是对逝者不公平。

  一条光荣的荆棘之路

  @织锦楼主人:我与张晖的交往更少,但我还是觉得我要比很多与他更亲近的人更痛楚于他的早逝,盖同治清代近代诗文,好学者本来就少。难道是天欲丧斯文吗?

  @杨早:回复@织锦楼主人:天久欲丧斯文,赖人力苦苦撑持。

  杨早3月27日与朋友的微博往还

  “关注学者的现状,容易流入一种怨愤和悲情的情绪当中去。若因张晖之死只窥见学之虚无,我总觉得张晖不会乐见。”杨早一直觉得“张晖之痛”其实有很多层面。

  杨早大学毕业后曾在南方媒体从业三年,其后才又重归学术。2005年起他啸聚一帮同好,每年推出一本《话题》,聚焦“过去一年中发生的公众事件以及围绕它们的喧嚣”,志在“学者观察时局,将新闻历史化”。今年,“张晖之痛”注定会是2013年“话题”之选。

  杨早心目中,张晖属于同辈学人中他最钦佩的几人之一,他们共性于“想的是把学问能跟自己的生命做一个勾连”。“他们代表着中国私学传统的延续,文章之学的薪传”。

  所谓“私学”,杨早解释,就是出于自己兴趣本心去做学问。“因为是出于兴趣,不是为了评职称拿工资当教授,你就是为了交托自己。那你做的这个东西,一定是跟你的处境、跟你的时代、跟你希望理解这个世界是有关的。所以一定不会在乎什么学科分类,不会在乎那是古代文学还是现代文学、诗学词学还是历史,一定会想把它打通。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野学’比所谓的‘在朝之学’,或者我们说‘私学’比‘官学’,更要放得开一些。”

  杨早读过他在《无声无光集》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稿,印象深刻于他在文中的追问:一个学者,你是否有能力将学术活动中感受到不如意处甚或不满,内化为学术研究的动力,进而提升学术研究中的思考能力?

  杨早见过太多“后悔的、感慨的、觉得自己走错路”的同行。有一位师兄,把自己的专业书全都藏在地下室。“他说我绝对不能让我儿子再走这条路。我就觉得很奇怪,对下一代你可以说放任自流让他自己选择,你那么强烈地反对他走你这条路,那你自己做一辈子干吗?那不是很痛苦吗?”

  那种技艺之人的骄傲和自我尊严感,杨早说现在学术界里特别少。“大家恨不得小孩儿都去学实用的,去学经济学法律,‘反正不要学我这一行,我这行真是太痛苦了’。因为他这行经常自己知道自己在制造学术垃圾,又不得不制造,因为不制造你就没办法在这里边呆下去。可是上一代人他有苦处,他很难转行,到了我们下面这一代,不一定非这样,你不是没有机会走出去的。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面,你自己又那么痛苦,那么没有自信、没有光荣?”

  一条光荣的荆棘之路。这是杨早对人文学术之路的理解。“你首先要光荣。它是有荆棘,但如果没有光荣的话,你就是找虐嘛,没有必要。”杨早相信张晖对此也是很清楚的,他记得在维舟的悼文中读到过这样一笔:“2003年底,我到香港,他(张晖)那时正在香港科大读博士。他说,到香港后令他感动的一点是:正因为香港是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所以很多来读文史类博士的人,都是绝了别的念头才来读的。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与一名纯粹学人的生命交集

  对张晖老师迟到的了解虽然让我看到了学术机制残酷的一面,令我久久无法忘怀的更多的还是潜心学术、坚守孤独的品性。清明,悼此素未谋面二师。这也许是个说梦想有些太早或太空的年代,但是他们沉默的坚持里最大程度地诠释了文学翻译之梦、文学研究之梦。对我而言,这就是足够的勉励。世事无常,感谢他们留下的印迹。愿安息。

  Amadea《清明·悼素未谋面二师》

  “总以为,他那样年轻、那样好,他应该离这一天比其他人更远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我们青年时代里明灯一样的人。”这是张晖在《怀念高华老师》一文中致高华老师的文字。而对于他社科院文学所年轻的同事李芳、刘倩、高晓成们来说,他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他人生命中的光芒?

  4月4日,清明,上午李芳、刘倩、高晓成和杨早相约打完例牌的“周四羽球”,中午围坐一处,说起张晖和他心爱的港式奶茶,以及很多往事。两个小时,有几个泫然欲泣的片刻,但更多还是笑着回想起,曾经言笑一处的共同成长,以及相互取暖间路上前行。

  李芳记得跟张晖的第一次见面:“社科院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有班车,为避免交通堵塞,每日六时许即从华兴园发车前往建国门。在院部食堂吃过早饭,到古代室不过七点而已。某日,我正独自坐在桌前发呆,一条人影径直走到面前,问,你是李芳吗?我是张晖。我抬头定睛一看,咦,奇哉怪也,眼前此人并非是传说中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分明一介微胖界人士。后来,我在偶然间见到他在南京念书时清瘦的照片,还不由得惊诧良久。”这一说,刘倩连坊间最盛传的“张晖熬夜”都开始存疑了。

  有关张晖的点滴,慢慢地拼图一样汇聚:他出奇早起,周末雅爱踏青;他爱写长信,喜找人聊天,并不愁苦;他爱可乐、冰激凌、巧克力等一切甜品,“看到美食会两眼放光,亮晶晶的,既像老先生,又像小孩子”,“偏爱清淡软糯”;他喜欢看电视剧,曾经力荐《贞观之治》,跟刘倩聊《潜伏》,聊到两个人都很激动;他是非常有心很有决断力做事的人,“他想起你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问候;他时常留意你的需要,看到任何可能有所帮助的信息,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他从未显得为家事烦难,说到他的小贞观,“特别乖,特别好带”。

  他的焦虑更在学术上,很有紧迫感,觉得时间不够用,想做事情太多;他电脑中为自己做了书信编年和作品编年,习惯“把自己人生规划得很整齐”;这么多年他一直谈的一个问题是,“现在还有几个人还读文学书,我们做文学研究有什么意义”,他一直要找这个意义;他讲课时会竖写繁体字板书,考试时坐讲台翻书,也不看下面;对于身边人,他感染力惊人,令李芳“每次与他聊过天,心中便又重新熊熊燃烧起学术的热情”。

  那个跟李芳她们分手的清明下午,天上飘起了雨。回家打开电脑,读李芳为张晖写下的文字:

  “这篇小文命之为《我的朋友张晖》,不过是写出十一年交往中的点滴而已。在张晖的名字之前缀以‘我的朋友’四个字,更是心中感受到一种庄严的光荣:我有幸与这个喧嚣骚动的时代中最为纯粹的一名学人有过生命的交集。他在书桌前凝神专注、奋笔疾书的背影,将会是生者永恒的声与光,陪伴我们走完剩下的生命旅程,并与他再度相会。”

  文/本报记者 吴菲

  在我现在的住所,也可见一座高约50米的慈寿寺塔。此塔为万历四年(1576年)神宗生母李太后所建,因檐角挂有风铃3000多枚,俗称玲珑塔。微风拂过,清脆之声曾遍及禅院,撒落四周人家。如今慈寿寺已毁,风铃早已不存,有声的宝塔,遂成无声的沉默。

  在嘈杂的市声与闪烁的霓虹中,面对无声无光的石塔,我日复一日地读书写作,只为辑录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

  ——摘自张晖《无声无光集》序

  (原标题:张晖走了,我们为什么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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