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寻找小糖人》,讲述了美国民谣歌手罗德里格斯的故事,他在本土籍籍无名,在南非却成为年轻人反抗极权、冲破种族隔离政策的精神动力,而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话说这位罗德里格斯,因为唱片销量极低,被公司解约,回到家乡底特律,成为一名低收入重体力劳动者,干些拆房子、装修的工作。若在现代之中国,那绝对是文艺青年沦为“屌丝”的悲剧。可令人意外的是,这“屌丝”却坚持过有尊严的生活,还把这尊严和对生活的希望,传达给自己的孩子——经常带女儿们参观博物馆,看毕加索。
生活的贫困,没有压倒尊严与体面,多年以后,当南非寻圣者找到罗德里格斯时,他们并没有失望——那个昔日的先锋,现在瘦弱的老人,身上仍然散发着艺术的魅力,而不是“屌丝”的气息。
前一段,冯小刚狠狠地批了“屌丝”这个词。他发微博:一会讲中文的老外问我:“屌丝”是什么东西?我答:就是JB毛,是对境遇不堪者的蔑称。老外困惑,问:为什么你们的电视和报纸大量使用这个词?听上去像是在赞扬。我告诉他,我们这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外彻底蒙了:文化差异文化差异。我们那虽然言论自由,但媒体绝不敢用这么恶心的词形容弱势群体。
这条微博引发了两极评论,有人认为冯小刚完全不懂这一流行词汇中的自我解嘲,想把底层人士开自己玩笑的权利都剥夺;有人觉得这词粗鄙至极,本不应该流传。
中国民众有自谦甚至自轻自贱的传统,以前自称草民、贱民,后来自称屁民,“屌丝”发明后,自我解嘲这条路,算是走绝了。
“屌丝”一词,固然有着玩笑的色彩,可也交织着自嘲、自我矮化与自我麻木。其背后,是对表面神圣庄严的一种反抗和解构,也是对合理生活欲求而不得的绝望。
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流行话语。
太多人自认“屌丝”的时代,是粗鄙的时代。十多年前,学者邵燕祥即著文指出:粗鄙化现象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病。
而现在,这个病愈加沉重。
多年以前,体面、尊严、斯文,在“大老粗”面前,不是被踏入尘土,就是沦为自轻自贱。嘲弄知识分子,鄙视文明的传统,并没有随着这个国家的改革而断绝,甚至高考热,现在看来,不过是现在公务员热的前传——人们真正想得到的,不是知识、文明和服务人民的机会,每个人都在下一盘功利主义的大棋。
在真正的文明不能大行其道的地方,丛林规则和粗鄙的举动便茂盛起来。在电视节目录制现场,干露露和母亲可以破口大骂;在三万英尺高空上,国人也可为一桩桩小事,在飞机上大打出手。
个人的粗鄙化与公共生活的粗鄙化尾随相生。3月底,佛山一辆货车司机投诉遭到交通运输局执法人员和交警的殴打。执法部门召开新闻发布会矢口否认。不料,货车上的视频装置分明拍下殴打的过程。还有什么比公然撒谎、糊弄公众更粗鄙的?更往前,“表叔”的教训,是让一些领导干部把名表藏起来;“房姐”事发后,公权力关闭了通过名字查询房产信息的通道。还有什么比权力的傲慢更加粗鄙的?当社会秩序的守护者野蛮无理,人们却无能为力时;当正常的社会价值观则不能建立时,体面就不再成为追求,丢脸也成了随意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那种“强者愈粗,弱者愈鄙”的粗鄙,它如同病毒一般,自我复制,不断扩散。
而很多年以前,还不是这样。
1966年9月3日的凌晨,翻译家傅雷和妻子,不堪折磨,在家中自缢。为防止踢倒凳子影响楼下的邻居,他们在地上垫上厚厚的棉被。
无论强者还是弱者的体面与教养,都已变得遥远陌生。而对体面与教养的摧残,或是开启“屌丝”时代的遥远的推手。
(徐一龙)“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
社会粗鄙化与知识分子的责任
文/朱学东
·1·
一个社会的精神,自古而今,与知识分子群体行为有很大关系。
近代以降,俄罗斯知识分子承受苦难命运却不屈服,坚守道义不自暴自弃,给世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中,左拉振臂而起,写下了《我控诉!》,开启了一个时代。
听从良知召唤,不依附不苟且的品质,几乎成了知识分子的标签。
中国传统社会中,并没有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那些进则居庙堂之高,退则处江湖之远的读书人,称之为“士”,他们是官僚阶层的预备队。在传统的印象中,他们学为人师,行为人范。
“士志于道”,孔子教育他的弟子们,“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士便成了社会基本价值的倡导者维护者。他后世的杰出弟子们,都是以此为任,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纵使面对富贵、威势、贫贱,也能不淫、不屈、不移,任重弘毅,庄敬自强,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颇有现代意义上知识分子的范儿。但在传统等级社会中,士的地位更显尊崇,“美教化,移风俗”,他们承担着教化社会的作用,是社会精神的铸造者,道统的坚守者,国之栋梁。
所以,一旦国失其士,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家社稷就会面临灾难。
所以,晚清时面对危局,主张改良变革的龚自珍,才会发出这般呼声:“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农工之人肩荷背负之子无耻,则辱其身而已;富而无耻者,辱其家而已;士无耻,则名之曰辱国;卿大夫无耻,名之曰辱社稷。”
没有比读书人和公卿大夫的失范无耻,对国家社稷伤害更大的了,一正一反间,他们的无耻行为,动摇国本,扰乱社会,引发了社会沉沦。龚自珍之语,可谓一语中的,点中了传统社会粗鄙沉沦的要穴。
·2·
然而国失其士,士的沦陷,不只是士自身的问题,更主要是彼时的社会环境问题,而且也不是一朝一代之力。
传统社会是王权政治,王权一统,网罗天下,生杀予夺,操控在手。所以,传统强权政治下,士的走向,不外三条。
其一,跻身于庙堂,或为官,或为幕宾策士,这本也是读书之志。但人性惟恶,人心不古,尊享富贵荣华之际,最容易放弃最初的理想,因富贵而淫,因威武而屈。
其二,不慕富贵,不屈于威武,如在春秋时有齐太史简,有晋董狐笔,在汉有司马迁。不附权臣,不阿王权,坚守其节,或遭杀戮,或遭宫刑。虽然丹心汗青,却也对其他人有警示。
于是,有人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像《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载东方朔等人,避世于朝廷间,形象猥琐,游戏庙堂,状若优伶,但却不流世俗,不争势利,嘻笑怒骂,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三条走向,代表了王权威势下的士人生存状态。士人不同的生存状态,渐成后世之士的范本,影响深远。
无论为王者师,为王公仆,但得与庙堂勾连,便可享荣华富贵,这自然吸引后世之士如过江之鲫般,追逐功名,本来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也是古训嘛。待到旧式王权式微,新式强权勃兴,这一类人,除了俯首称臣,甚至变本加厉,不惜违背良心,满口谎言,满纸荒唐,欺压同人,照样满脸红光,面无愧色,倨傲于众人之前。
而若是桀骜不驯,不依附不苟且,其命运便是一个个遭阉割杀戮。一代代杰出士人,为卫护道统,哪怕像韭菜般被割头,依然前仆后继。虽然汗青映照,但当事之人牺牲之大,足可让后人雄心吃紧,噤若寒蝉。而强权政治在一收一放之间,刀枪与胡萝卜并举,也让众多普通士人被逼招安归附。杨念群先生的《何处是江南》一书,对清廷当年如何杀戮收买齐下,慑服江南士林,最终确立起清王朝对汉族统治的道统法统过程,也可见一斑。
既不愿流世俗,也不愿被砍头的,归隐不了山林,只好装疯卖傻,扮优伶弄臣,以求自保。
·3·
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地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尴尬。
虽说法律已规定人人平等,但现代中国社会本质上还是一个等级意识极强的国家,虽然历经波折挫败,知识分子之于社会的精神守望价值,依然高贵而难撼。
但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无法摆脱现实政治的束缚而独立。在新式政治强权威势下,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是同样充满悲剧性的。无论是民国时期的逮捕暗杀,还是鼎革之后的反右、“文革”等等,每一次磨难,都摧折着知识分子的雄心,阉割着他们作为社会基本价值守望者的精神。
殷海光在《知识分子的责任》中写道:“中国近现代和现代知识分子在近现代和现代中国历史的舞台上,曾扮演着新时代催生者的重要角色。然而,曾几何时,面目全非,斯人憔悴!于今,一部分知识分子飘零海角天涯,一部分知识分子被穿上紧身夹克,一部分知识分子过着蹇蹙淡漠的岁月。这是一幅秋末的景象。凉风起天末,草枯木黄,无边叶纷纷下。只有三几片傲霜,高挂枝头,在寒风里颤抖,任慢步怀古的诗人悲吟!中国知识分子是失落了。”
失落的知识分子,有人乘桴浮于海,远走天涯。有人低下高贵的头,投身于官场。强权之下富贵之前,连知识分子传统的表达也被主动或被动地限制了,他们写着言不由衷的文章,唱着言不由衷的赞歌,至于围剿同类助纣为虐,则毫不容情。于是楷模尽失,甚至反向引导,遗祸无穷。
更多的人学着东方朔,游戏于社会,一边微言抨击权贵,一边肆意自嘲自谑,公知屁民盛行,虽污其名,却毫不以为意。在解构强权威势的神圣同时,其实也瓦解了自己作为社会基本价值守望者的角色。
在功利主义和即期机会主义盛行中,更有甚者,师无道德,官无糜耻,术业不端,流氓化卑鄙化盛行,从学术交流到网络之上,明枪暗箭互泼脏水,甚至拔拳相向,可谓斯文扫地。垂范之思,从此不再。
现代社会本是一个平等多元的社会,每一个人对社会都承担着责任。
但在中国这样一个正在痛苦转型的社会,知识分子对于阻击甚至挽回社会逐渐粗鄙化的趋势,依然负有沉重的社会责任。而要承担起这种重任,首要在社会的进一步改革开放,让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参与并享有现代社会公民的权利,享有法律保护和自由选择的权利。如此,那些不依附于权贵和资本的知识分子才会不必担心被阉割贿买,不必装疯卖傻,而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逐渐养育出社会的浩然之气来。
退一步说,即便这些还是需要努力奋斗的目标,面对那些堕落的案例,也不能成为自己沉沦的借口,即便在螺狮壳里,也要有一颗做道场的心。庄敬自强,也才能为社会立范。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曾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