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毖后”茂名
文_本刊记者 徐浩程 发自广东茂名
9日晚上,《廉政瞭望》记者见到从广东省信访局赶回来的商人柯万才。谈到记者找不到南香城小区,甚至房屋中介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时,柯万才沉默了好久,说:“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2009年,由于他举报南香城小区土地问题,导致原茂名市副市长杨光亮被“两规”,牵连出一大批干部,直至原茂名市委书记罗荫国。杨、罗虽已宣判,但南香城小区土地问题仍未处理。
见面前几个小时,在装修一新的茂名市委办公楼,市纪委办公室人员只愿向记者提供领导审定的材料,对一切问题都小心翼翼,称“要获得领导认可才能回答”。
再往前十几个小时,茂名日报社社长廖述毅,向记者慷慨总结这两年的成绩,“今年2月,(市委书记)邓海光升任副省长,说明广东省委对茂名工作的肯定。”一年多前,廖通过公选从无锡来到茂名。
这就是茂名,“毖后”茂名。
2011年2月,罗荫国被刑拘,引发官场动荡。5个月后,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称,茂名“惩前”已基本结束,“毖后”刚刚开始。
免予刑事处罪的政策线
柯万才不清楚为什么他的上访一拖再拖,但他认为可能与免予刑事处罪的政策线有关。
“在处理(罗案)时,(行贿)一定金额以下的,可以免予刑事处罚。”柯万才反问记者,怎么就不查查他们行贿的钱是怎么来的呢?
记者向多位人士核证政策线一事,均以“不知道”或者回避应对。茂名市外事侨务局外联科科长、茂名市友协秘书长、有“维权公务员”之称的朱国瑜称“有此事”。
整个茂名,303名官员牵涉罗案,只有61人被立案查处,其中20人被移送司法机关。
“余生”的242名官员在2010年4月10日之后都“松了口气”--这一天是广东省纪委给茂名“有问题”官员规定的主动交待大限。
此前,“人心惶惶啊!茂名当时两样东西卖得最火:安眠药、二手手机”。安眠药用来入睡,二手手机用来打探消息,“原来的手机不方便用嘛”。
此后,茂名一度冷清的夜茶又开始热闹起来。
柯万才起初并不认为这是坏事。因为罗案之后一度时期,他的事情成为“敏感话题,没有官员愿意接待我”。
等官场稳定后,“我去部门,大家也都客客气气的了”,这是柯万才感受到的最大变化。在罗荫国时期,他曾因为上访被关押10个月。
“但就是不解决问题”。柯万才认为,在被客气接待之后,又在各部门之间被“踢来踢去”。
他这才意识到“旧江湖”依然存在。
对于那242名官员,茂名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轮岗、公选等,但“能上不能下”的干部制度,让茂名官场无法淘汰他们,实现“清淤”。
朱国瑜与柯万才甚至分别告诉记者,两年来,部分官员已经得到了提拔、重用。
柯万才决定找市委书记直接反应情况,但早早就被拦在外面,让他按程序来,一步步申述。
这把柯万才推进了更大的迷宫。此前,茂名成立了一个处理南香城小区土地问题的领导小组,杨光亮是组长。杨光亮被“两规”后,再未任命新的组长,而是在领导小组下面又成立了两个调查小组。
按程序柯万才应该找领导小组,“群龙无首”的领导小组名存实亡,谁都不愿负责,“你说我该找谁”。
作为拥有南香城小区土地公司的候任法定代表人,政府也从不通知他参加协调会。
见不到一把手,柯万才比较焦虑,“原来那些当官的还在,谁知道他们怎么向上汇报”。
邓海光升任广东省副省长后,与他搭班子的市长梁毅民接任市委书记一职。柯万才期盼地问记者,是否有渠道直接联系上梁。
新班子遭遇旧江湖
遭遇旧江湖的不仅是柯万才,还有茂名新班子。
2011年5月,茂名首次进行全国公选,想借此纠正一些不正之风,对外树立形象。
接踵而至的却是争议。各种举报在网络上出现,甚至有人指责公选让外地的“考试专业户”钻了空子,是茂名人的损失。
此后茂名再未搞全国公选。对此,数名官员都避而不答,只说,“茂名下了硬政策,比如一个单位的中层干部必须竞争上岗;每年空缺出来的副处级岗位,要拿三分之一以上来公选。”
新旧冲突更极端反应在7月的朱国瑜身上。
2011年7月,在回家路上,朱国瑜被三名不明身份者袭击。“如果不是跑到旁边一家麻将馆,我命都没了!”他将记者带到案发地,不时摸着右手臂上数条暗红色伤疤,讲诉当时的情形。
5个月前,他在举报自家土地被强占以及“杀母之仇”无果后,用“遗书”的极端方式在网络实名举报。当时,恰巧罗荫国被刑拘。
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的批示,以及茂名新班子的重视,让朱国瑜看到了一丝曙光。“但不曾想在原有官员保护下,他们肆无忌惮。”朱国瑜说。
被砍后,朱国瑜搬到了一个有保安的小区。下班后直接回家,晚上绝少出门。
茂名新班子不是没有采取措施。
梁毅民将顺德经验部分移植过来,推进行政审批改革,建立市县两级行政服务中心。
茂名市纪委提供的一份材料称,在治理干部“贪、混、庸、懒”上,茂名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比如建立干部“干事对账”制度、重点治理“红包”突出问题等。
但治理沉疴非一时之功,尤其是“换汤不换药”。罗荫国的前任周镇宏,2012年在广东省统战部部长任上被“两规”。从周镇宏到罗荫国,两人在茂名经营了十年。
“以前(官场)喜欢结圈子,现在还是如此。”一名茂名官员告诉记者。
茂名市纪委书记廖锋也承认:“红包泛滥不是三年两年形成的,要根治它也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任务,必须要坚持数年。”
如果不直击问题根源,轻轻掠过,没有更有力的措施,周、罗留下的“土壤”难以彻底铲除。
发展思路再次翻盘
“那就是个伤疤,老揭没意思。再说那只是个别人的事情。”在罗荫国案上,茂名市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邓汉波总会将话题岔开。
现在,他更愿意与媒体谈茂名滨海新区。它主要位于茂名电白县。
这个与天津滨海新区有同样名称的地方,似乎也有同样的雄心。
“未来那儿要投资3000亿元。现在拆迁已经开始了。”邓汉波不无感慨的说,去年,电白县公务员工资都快超过他了,“土地升值了嘛”。
这3000亿元投资,在规划中,要产出另一个3000亿元:到2020年茂名滨海新区GDP要超过3000亿元。2012年,茂名GDP才1951.2亿元。
这是对罗荫国时期发展思路的翻盘,一位不愿具名的茂名官员称。罗荫国时期,茂名也提滨海新城,但重点仍是发展化工业,打造“世界级石化基地”。
如今,这个面积上仅略小于天津滨海新区,比上海浦东新区和重庆两江新区都大的滨海新区,是整个茂名的重中之重。
这是茂名近十年来,第二次发展思路大翻盘。上次是罗荫国接任市委书记后,将周镇宏的施政方针悉数抛弃。
“前年有些企业家还在观望,去年在广东乡贤工程带动下,回来投资的就有很多了。”廖述毅称。
4月8日下午,记者由高水公路,来到还在规划图上的茂名滨海新区。一片荒凉。在碧桂园集团投资建设的5星级滨海酒店周围,没有想象中的热火朝天局面。
不过在滨海新区博贺湾,疏港快速干道到6月就将通过,由粤电集团投资的15万吨煤炭码头也在推进中。
在上述官员看来,滨海新区思路不错,是个发展方向,可以改变茂名“石化独大”的产业格局。但希望通过房地产和招商引资来造城,这个想法错过了最好时机,实施起来比较困难。
“梁毅民时代”
“盼了这么多年,茂名终于盼到了一位来自珠三角的领导。”虽然梁毅民在2011年就到茂名了,但朱国瑜认为现在才进入“梁毅民时代”。
在茂名,谈得最多的是梁毅民的几个片段:
在顺德,梁毅民曾在干部大会上说:“我的观点就是,只要不违反法律、法规,有利于顺德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有利于顺德金字招牌擦亮的,大家都应该敢想、敢做、敢干。我可以明确表态,如果是在这个大前提下,干部做错了事,我本人可以负责。”
2011年,梁当选佛山市顺德区人大主任。发表履新感言时,他仅用3分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美国总统奥巴马上任时,讲了15分钟,我讲了3分钟,足够了!
此番话后两个月,他赴茂名履新。在人代会上,梁毅民一口气承诺了修路、建设保障性住房、建规范化学校等10件事。
但在茂名人民广场,数位市民对梁毅民没有什么印象,新任市长李红军知晓度更高一些。
李红军上任以后,在全市范围内开展“治摩”行动,三个月扣留摩托车近3万辆。反对和支持的声音同样存在。
朱国瑜不愿谈梁、李的印象,“我不涉及政治”。
“去年底他们让我兼另一部门的科长。”朱国瑜用似乎带有讥笑的口吻告诉记者。他将这看着是有人不想让他闲下来。
他称将继续曝光、维权。
柯万才临走时递给记者一份材料,说“这本来是准备明天寄给全国人大的,先给你”。
有人劝他不要上访了,即花时间又花钱。尽管广东省信访局明确告诉他,信访将转给茂名,但他还是准备60天后再去一趟。“信访案件必须60天办结,到时候他们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去年底,原茂名市长助理雷挺案开庭审理,其起诉书显示罗荫国已被判刑。整个采访过程,记者一直追问罗案判决结果,无人知晓,只有传言。
离开茂名,去火车站路上,出租车司机瞄了眼车窗外正在翻修的道路,抱怨说:“这条路该修了。”记者很奇怪他的态度,问道,路不是在修吗?
“晚了!”司机扔过来2个字。
火车站广场,“诚信包容、实干图强”八个大字立于一边,十分醒目。这是新的茂名城市精神,1个多月前,刚获新一届茂名领导班子通过。
标语下方,是两只布满青苔的石狮子,和早已关闭、破败的地下广场。
采访手记:从岳池到茂名
与余仪见面前,编辑部做了最坏的打算--换选题。如果无人愿谈,我们宁愿再等等。
但不曾想见面顺利,聊得更畅快。
第一次见面,余仪在成都刚开完会。聊起当初在岳池兼任县委书记“救火”的日子,他谈兴甚浓。
一个半小时过去,他数次查看时间后,才说,“抱歉,本来准备下午好好聊聊。但临时有安排,我们再约时间。”
第二次见面,他兑现了承诺,给了我们一下午的时间。
从初到岳池的感受、发现的问题、面对的矛盾,到对岳池官场的评价,再到采取的措施,以及离开岳池时自我评价与遗憾,余仪不回避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
感觉得到,他开诚布公的底气,源于2010年腐败大案后,岳池未曾回避矛盾,以腐败案为警示,惩前毖后。虽留遗憾,但亦有所突破。
2011年,罗荫国案后5个月,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教导茂名:“如果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那就没有达到目的,这是疮疤,但要让大家记得住,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不能结了案子后就忘了对这个地方造成的影响。”
这让我对茂名之行充满期待,也许对腐败大案的反思、受教,茂名更充分。
但不曾想茂名对“罗案”,讳莫如深。
在茂名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朱国瑜。聊了1个多小时后,以敢言著称的他,也称介绍其他官员采访困难,“大家都不愿意聊这个”。
数次沟通无果之后,我扛着“学习经验”的旗子,敲开了宣传部的门。
外宣办官员背靠转椅,我坐着长沙发,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大办公桌,就这样相互试探、旁敲侧击、你来我往。“我们要往前看。”这名官员告诫我,“罗案”已经是过去式,再谈“没意思”。
更讳莫如深的是茂名市纪委。
经过联系、推诿、再联系、汇报领导后,市纪委办公室人员终于愿意见我。
见面后,他反复确认了记者的身份,之后才拿出准备好的材料,“这是我们可以控制的”。那是两篇早已在媒体上刊登过的文章。
“罗案”是茂名不愿碰的伤疤。那其警示作用如何能发挥?又如何能达到汪洋的要求--“在未来20年不出、少出腐败案件”呢?
离开茂名时,与朱国瑜的对话片段跳出脑海。
我问他,“罗案”后,茂名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回答极为爽快,没有变化,我的案子就是一面镜子。
其实,不能说没有变化,但确实没有岳池大。面对问题的态度,决定反思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