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因ATM机故障获取17.5万元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而被广泛争论的许霆(后改判为有期徒刑5年)，在出狱即将3年之际，他向广东省高院递交申诉材料，要求重审。

　　2006年，在广州做保安的23岁青年许霆因自动取款机故障先后取款171次，获取17 .5万元，被法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该案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激烈辩论。许霆2008年上诉至广东省高院后被改判为5年有期徒刑。2010年7月，许霆获假释出狱。今年5月25日，南都记者姜英爽在山西临汾见到了许霆。现在在老家一家公司做技术员、过着平静生活的许霆已经于去年结婚，妻子现在已经怀胎六月。

　　申诉决定把这个权利用完

　　姜英爽：你为什么想着要申诉呢？

　　许霆：这个案子从判下来到最后，我总是感觉有问题，很多地方我自己都不认可。后来，在网上跟网友交流沟通，总结了两点意见，我决定把“申诉”这个权利用完。

　　姜英爽：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有矛盾吗？

　　许霆：没有矛盾。主要是看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以及有没有影响自己的生活。

　　姜英爽：没有纠结过吗？

　　许霆：基本上不影响我正常的生活。我就是要把这件事情做了，但我不是说要特别辛苦地到处喊冤，不断地走这条申诉路。我只是想把该走的程序走完就成，不是说一定要非常执着的，讨结果的那种。

　　姜英爽：不管结果怎样，你要把法律赋予你的权利用完是吗？

　　许霆：对。

　　姜英爽：如果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呢？

　　许霆：我做了自己该做的就行了，结果我并不能掌控得了。

　　旁白：2006年，因为女朋友在广州打工，许霆也在广州做保安。突如其来的ATM事件让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带着取出来的17万余元在外面躲了一年，被判无期徒刑后，他和相交多年的女友分手。

　　姜英爽：刚才听说，现在你的结婚对象不是原来的那个？

　　许霆：不是，这个是后来别人介绍的。

　　姜英爽：她对这个事情怎么看的？

　　许霆：她跟我在一起，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想被新闻再报道了，或者是再去申诉。她不太赞同(申诉)这个事情。

　　姜英爽：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许霆：2011年4月。

　　姜英爽：那她一开始认识你时，就知道你的事情了？

　　许霆：她知道一点点。好像有人跟她提过，但她也不当回事，并不知道这个案子影响那么大。我们谈恋爱后，她才慢慢知道。她在网上看到以后，还说，“呦，网上怎么写得这么多呢？”

　　姜英爽：她对你产生过怀疑吗？比如，你的人品？

　　许霆：没有。她一直对我挺好的，也非常认可我，非常爱我。

　　姜英爽：在她知道这个事情始末时，对你已有一个比较深的了解？

　　许霆：对。我们那时已确定了恋爱关系。

　　分手要判无期，不想让女友等

　　姜英爽：为什么没有选择刚开始接触时，就告诉她？

　　许霆：我也没有刻意瞒她，提到了就告诉她。我没有刻意一见面就说这个，但提到这个问题时，也没避讳，直接告诉她。

　　姜英爽：是因为你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吗？你有没有担心因为这个事情，再失去她呢？

　　许霆：我是觉得，结婚是讲缘分的，如果人家能看上我，我也能看上她，我们就能走在一起。如果看不上的，那是可能还没有遇见合适的人。

　　姜英爽：你的意思是，如果她因为这件事离开了你，你觉得是因为你们的缘分没有到是吗？

　　许霆：对。

　　姜英爽：你还会想起原来的女朋友吗？

　　许霆：当然，很多时候能想起来。这很正常，在一起那么多年，有时会想起来的。

　　姜英爽：而且没有她，可能就没有你这个案子。

　　许霆：是是是，非常巧合，非常巧合(笑了)。

　　姜英爽：你决定跟女朋友分手是什么时候？

　　许霆：是在我要判无期(徒刑)时。当时绝望谈不上，只是说无期了，我就不想让她等，我就给她写信，骗她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什么的，长痛不如短痛，就分手了。我信里说，“以前我就不喜欢你”。

　　姜英爽：当时她已经知道你判了无期吗？

　　许霆：那时还没有判下来，但我写信时我已经知道了，她还不知道。她也没有回信给我。出狱以后我们还聊过一次，她说，当时她特别难受，后来她很快就结婚了。

　　姜英爽：当时作出“分手”选择时，痛苦吗？

　　许霆：不痛苦。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去做，我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时，就不会痛苦。虽然自己失去了，但作为我个人来讲，我肯定是那么去选择的。我不想去拖累她，不想那么让她难受。

　　姜英爽：再见到她时，心里还有波澜吗？

　　许霆：有点遗憾吧。不过好的一点是，我们现在过得都挺好，各自都有家庭，有孩子，挺好。

　　吐钱当时没有这个坏心眼儿

　　姜英爽：当别人因为你曾经的这件事情，用异样眼光看你时，你心里感受是什么？

　　许霆：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别人)怎么看我是他(别人)的事情，我怎样做还是我怎样。

　　姜英爽：这是一开始自己就能想通的吗？还是后来慢慢地自己对自己的一个觉醒？

　　许霆：我这个人有个挺怪的地方，我在任何困难、苦难或者麻烦事儿面前，能用一种豁达、一种乐观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事情。

　　姜英爽：这是生活教会给你的呢，还是你天生的性格使然？

　　许霆：我一直就是这样的。比如说钥匙丢了手机丢了，有些人慌着说怎么怎么丢了，但是我碰见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冷静，非常平和。判我无期(徒刑)时，我也非常平和冷静，我要知道我现在或者以后该怎么去做，我也不会为我控制不了的事情去烦恼忧愁。我只能说，我有多大能力我使多大劲，该做什么事情我做什么事情。我想干啥就去干，我觉得是对的，我就这么做，从小就是这样。

　　姜英爽：后悔吗？

　　许霆：不后悔。以前刚回来时，就有人问我“后悔吗”，我就说当时以我的那种认知能力和思想，肯定是那样去想的，肯定也是那样去做的，因为你碰到的细节、环境、情况都不同，在那种情况下，那种环境下，你还就这么去做了。

　　姜英爽：就是说，你觉得在那个情况下，作出那种选择是自然的？

　　许霆：对，这是顺其自然的。凭你的认知、你的经济条件等等一些因素，在那种条件下，你就是这样去选择，作不出第二个选择。就好比现在要选择一个女朋友，和谁结婚，你在那种情况下，你只是和她“选择”，就好像老天爷安排好了一样。

　　姜英爽：你觉得你是接受这个命运的？

　　许霆：对，我是接受命运的，但是我并不抱怨我的命运。在遇见这些困难或灾难面前，我认为人生都是平等的，机会也是平等的，它给你的好运和灾难也是平等的。你付出多少，做了多少好事，自然会得到多少。你要是作恶，做不好的事儿，或者是阴险的事儿、骗人、虚伪，你自然会失去许多宝贵的东西。

　　姜英爽：当你看到ATM机一下子吐出那么多钱时，你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当天晚上那种感觉吗？

　　许霆：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姜英爽：你会逃避去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许霆：我不逃避。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在监狱里面也想过，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取那个钱，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几点几点是怎么回事，我都记得。

　　姜英爽：当你一下发现“唉，有这么多钱”时，那一刹那的感觉是什么？

　　许霆：当时一取出来1000元，第一感觉肯定是“哎，挺纳闷的，这是咋回事儿呢”，然后可能再试一下，又出1000元，这肯定要查余额看看是咋回事了，一看余额没变动，再取1000元又出了，就感觉这机子肯定是出问题了，能一直出钱。当时的想法呢，也很自然。我当时就想，把这个钱取出来，给人家银行，当时我还在想，这事儿幸亏是我遇上了，要是别人遇上了该咋办，因为我对我自己还是很自信的。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把这个钱给银行退了，我有这个良心，也有这个能力，我才这么去做的。当时就以为里面有几千元钱，因为我经常在那取，机子都没钱，都是空的，有时候有也是取一点点就没了。

　　姜英爽：你当时就想试试(A T M )里面到底有多少钱，是这种想法吗？

　　许霆：前几次是出于好奇，一直在那里取的。后来，脑子就想别的了，这家伙幸亏是我遇见这个事儿了，这要是别人遇上该咋弄啊，人家还不就想办法把这个钱弄走了。咱当时是没有这个坏的心眼儿。

　　贪念贪念确实产生了，就是侥幸心理

　　旁白：许霆当晚在多次取款之后，又叫来同事郭安山一起前去取款，几天后，许霆携带巨款回到山西，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姜英爽：为什么没有想到去打电话，或者通知(银行)？

　　许霆：当时(年龄)那么小，提到报警，我的性格和思想里面没有那个意识和认知，但当时的想法就是拿了这个钱，再去给人家退了。一直到第二天，没有人来找我。慢慢地我有了心理变化，心想真的这好事儿就碰上我了？

　　姜英爽：那时候你的心里可能有了“贪”的念头了？

　　许霆：嗯，这时候就有点侥幸心理了，“难道说真的是上天奖励给咱的？”就是咱付出那么多，因为我从小做人做事，我觉得在我走过的每个地方我都特别地付出，我就觉得我特别应该得到那种很好的生活，很好的那种快乐。不过我也确实得到了，不管我在监狱也好，在哪里也好。我确实一直都很快乐，很积极向上，很满足自己的。

　　姜英爽：就算是出了这事，你也没有改变你的这种心态？

　　许霆：没有没有。我在里面也是非常认可自己的。人就怕自己对自己的不认可，当然我说的不是盲目的认可。

　　姜英爽：所以你也不后悔自己当时那个贪念？

　　许霆：不后悔，那个贪念确实是产生了的，就是侥幸心理。如果没产生的话，我也不会说遇到今天这个事儿上。产生这种侥幸心理，也是几个原因的促使之下，一是因为我同案的劝说，二是因为后面的钱我没取完，如果取完的话，我再有侥幸心理，也不会走。假如说，我取了17万元，后面还有13万元别人取走了，刚好找到我了，我说给，这是我取的17万元，后面的钱我没取，人家相信吗？他们会以为是我通知了别人，别人把后面的钱给弄走了。

　　姜英爽：你承认你后来起了贪念，但是你觉得这不是犯罪？

　　许霆：对，贪念是在一些因素的促使下。

　　姜英爽：在你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许霆：知道。

　　姜英爽：他们没有劝你把这笔钱交出去吗？

　　许霆：我爸把这笔钱留住了，我妈和我是一心的，说这笔钱赶紧给人家退了，不要把自己儿子给搭进去。我爸不给退，这是一个关键因素，非常关键的一个因素。假如说当时我把这个钱给退了，银行这17万元就没有受损失，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不是盗窃了，因为咱没有恶意，反而让他们少受损失了。

　　姜英爽：你因为这件事情埋怨你爸爸吗？

　　许霆：我爸做的事儿多了，我没有抱怨过谁，这只能说是我的命运。他是我的父亲，没办法，他再怎么做还是我的父亲。

　　姜英爽：你害怕吗，那一年？

　　许霆：倒没有害怕过，但那一年受苦受得多。

　　姜英爽：你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许霆：我后来主动跟银行联系了，他们当时说你把这笔钱全退了也是坐牢，算你主动自首从轻处理，联系了以后我就把卡扔了，当时想先把这笔钱给他们还上再说，再想办法。结果也没把钱给还上，直到现在也没还上。但这个一直以来是我的心愿。

　　姜英爽：你还是想把这个钱还上？

　　许霆：是的，我现在努力奋斗。

　　姜英爽：你觉得这件事发展到后来，由于当时你的某些观念或者意识，也是你当时的处境所作出的决定？

　　许霆：对。

　　姜英爽：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再看你的眼光，你觉得丢人吗？

　　许霆：在这件事情上，别人肯定会有这种眼光，我只能说是正常地去面对他们，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有我的朋友，我的亲人。

　　姜英爽：需要你不停地去给别人解释吗？

　　许霆：我不多解释。就好比那时候说保护这个钱，提出这个想法，(有人说)我撒谎，但是当时，最起码最初我确实是这个念头。

　　信任解释也没用，要信你自然就信你

　　姜英爽：刚开始判你无期徒刑时，有没有想到会是这么重的刑？

　　许霆：判无期前呢，我知道可能是要判无期了，知道可能是这个。

　　姜英爽：那你接受这个结果吗？

　　许霆：接受，肯定接受。如果判了我，我无法改变的话，我就坦然接受这个结果，还是会好好地活着。

　　姜英爽：能想得通吗？

　　许霆：能，真的能，我就是这种人，什么问题我能想得通。

　　姜英爽：浪费了几年在这件事情上，值得吗？

　　许霆：没有说值得不值得。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还是一样，能够吃苦，能够为朋友付出，能够真诚，能在我走到的每一个地方，只要遇见我能帮助的人，我能去帮他，我觉得这是我很庆幸的地方。

　　姜英爽：或者说，这不能简单地用“善”与“恶”来形容一个人？

　　许霆：对。

　　姜英爽：现在的生活状况是怎么样的？到山里工作是在逃避这件事情吗？

　　许霆：现在挺好的，我和我老婆在一块说说笑笑的。山里面的工作，确实是一个朋友忙，去不了，他相信我，让我去山里帮他干，因为这个牵涉到很多东西，必须得信任，才能去干得了。

　　姜英爽：你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失去别人对你的信任，是吗？

　　许霆：我很庆幸。包括我老板，我这些朋友们，他们都非常相信我，都认可我的人品，没人认为我变了，我回来他们还依然跟我处着，是兄弟，非常相信我，我觉得这点是很难得的，这也是一笔财富。

　　姜英爽：在外人看来，可能还是会因为你有这个案子的前科，会去考虑你这个人值不值得相信的问题。

　　许霆：对，我的朋友也有很多他们其他的朋友，他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做山上这个工作而让我去？因为他相信我。

　　姜英爽：你想改变那些误解你的人，对你的看法吗？他们可能一提到“许霆”，就会想到你是那个侵占银行钱的人。

　　许霆：这个我没有想，没有多么想去改变别人的看法，顺其自然吧，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算了。解释了也没有用，如果人家要相信你，自然就相信你。

　　姜英爽：会觉得这件事情是个噩梦吗？

　　许霆：我不觉得是个噩梦，这件事儿前前后后5年，我并没有在良心上谴责过我自己。我以前在监狱里面写了很多名言，里面就有“最大的审判是自己良心的审判，而不是法官的审判”。

　　姜英爽：其实你后来想的，你觉得也算是自己做错了，但那不是你想做的？

　　许霆：对，后来也那么选择了，错也就是错了。谁还不能有个选择错的时候呢？如果每个人的选择都是对的话，那都发财了。

　　姜英爽：如果老想着这个错误的话，可能会永远从那里面走不出来。

　　许霆：对，因为当时那种情况，确实选择错了，这个错也是自己选择的。

　　姜英爽：对自己来说，你犯的这个错误，为之付出的代价，你都是接受的吗？

　　许霆：接受。因为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选择了，错了就真是错了，有些地方确实选择错了，但我这个人本质和品质是没问题的，这个“错”也绝对不是“恶”，绝对不是多么恶的事情。

　　纠错银行直接定为盗窃，没有依据

　　姜英爽：你现在提出申诉，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

　　许霆：最重要的是想纠正这个判决错误，历史遗留的错误。这纯粹是开玩笑的，这个判决。取1000元扣款1元，多得了999元，不是这么回事。取1000元就没有扣1元这一说。

　　姜英爽：你是觉得这个事情，银行错误在先，这个错误不应该你来承担？

　　许霆：我提出1000元的申请，它记错账记成1元了，它就要改正，改成1000元。

　　姜英爽：你觉得银行向你追讨这个钱是正确的，但因为这件事情来追讨你的错误，是不对的。

　　许霆：是的。

　　姜英爽：你的意思是，可以把你看做是欠银行的钱，看做是透支，但是不能把你当做盗窃罪来判？

　　许霆：对，按照正确的算法来算，我的余额减去我多取的这些钱，就是欠银行的钱，像这样，银行就应该运用合法依据给我发一个追款通知单，说明“许霆你多取了我银行多少多少钱，限你3个月之内归还”，这个才是银行合法正常的程序。

　　姜英爽：你接受这种方式，但是不接受之前的方式？

　　许霆：对。其实银行也只有这样去处理才算是合法的依据。银行直接定为盗窃，是没有依据的，证据方面是在误导法官的。

　　姜英爽：你也要当爸爸了。如果是你的孩子面对这样的事，你会不会像你爸爸一样作出那样的选择？

　　许霆：我肯定不会。我肯定会教育他，这笔钱也肯定要退回去的。因为孩子，他着了急肯定要给家长的，咱作为家长，怎么能拿孩子的命运开玩笑呢？这是孩子一辈子啊，坐牢不是开玩笑的，拿这个开玩笑呢？

　　南都首席记者姜英爽 实习生张嘉

（原标题：许霆：最大的审判是良心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