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42名精神病人出逃细节:1把钥匙可开多把锁

2013年07月23日10:42  央视

  【采访人物】

  黄自超

  黄自超父母

  曾超忠 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护理员

  胡超云 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副院长

  刘寿华 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精神科医生

  谢杏芳 黄自超堂嫂

  邱文生

  李华英 藤县藤州镇

  刘羡杰 藤县卫生局局长

  何观联 藤县公安局指挥中心主任

  【正文】

  解说:2013年7月5日晚,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南部的藤县,发生了一起多名精神病人出逃事件:该县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的42名住院病人,在当晚8点左右,打开病房的三道门锁,集体逃跑。

  时隔数日,《新闻调查》记者来到事发现场。

  记者:42个精神病患者,集体出逃的新闻就发生在这里,广西壮族自治区藤县第三人民医院。大家都知道,精神病医院一般都是封闭管理,进出的通道都有上锁的铁门,那么这些精神病患者是如何逃出来的?他们又为什么要出逃?带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们来到这里进行调查。

  这里就是7月5日那晚,42名精神病患者逃走通道。打开这第一道门锁,先进入精神病科的门诊区和医生办公室。平常,除医护人员外,只有患者看病、或患者家属探视才能进入这一区域。从这里再向前,是病区的第二道门。

  胡超云(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副院长):这就一个男(病区)临时(增加)男病人住的病房。这里就是我们一个临时用的精神科男(病)区,原来第一道门,里面我就建议不要进里面了,这是第一道门了。

  记者:他们这些病人是什么时间给他们放院子里头的?

  胡超云:就是早上起床以后,吃早餐时间就放进里面。

  记者:那就是说,吃完早餐以后让他在院子里,并不在这个病房里活动。

  胡超云:不进来,不进病房,中午休息的时间进来。

  记者:那晚上什么时候进来?

  胡超云:晚上大概是我们7点50左右,差8点钟左右给他发药,大概8点半,病人就逐渐放进来,就回来了。

  记者:那你们在他们院子里活动的时候,有医生在里面吗?

  胡超云:医生,护士都在里面,医生、护士、护理员都坐在那里看的。这个就是那天晚上的当事人,他就是当事人。

  解说:胡院长所说的护理员叫曾朝忠,7月5日事发当晚,他正好值班。

  胡超云:这个是当天晚上那个护理员。

  记者:当天晚上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就在现场是吗?

  曾朝忠(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护理员):是。那天晚上发药(的时候),发药开这个门,是一个人抱住我,后来他们的都来抢我(手里的钥匙)。

  记者:其他人过来帮忙,是吧。那抱住你那个人,你认识吗?当时。

  曾朝忠:这个,这个人是黄自超。

  记者:姓黄是吧?他当时抱你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话没有?

  曾朝忠:没有说,什么话都没说。

  记者:那你当时害怕吗?

  曾朝忠:没有什么(可)害怕。

  记者:你不怕他们伤害你吗?

  曾朝忠:不怕,他不会伤害我的,我们(关系)都很好。

  记者:他当时抢的钥匙,也包括那道门的钥匙一起打开了?

  胡超云:那个锁我们是共锁的,就是一个钥匙可以把所有的锁都打开,因为我们是(为了)工作方便。

  记者:那他这个精神病人,他怎么知道这个细节呢?

  胡超云:他住那么久,肯定都知道,平常(医护人员)打开那个锁,他都有看到的。

  解说:当晚除护理员曾朝忠外,精神科病房只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值班,据了解,当时他们没有阻拦蜂拥向外奔跑的病人们。而打开精神科病房的最后一道大门,再往前,就是医院的门诊楼,就这样,男病区里190多名住院病人中的42名,在夜色中冲出了病房。

  据统计,藤县现有人口105万。而藤县第三人民医院的精神科,是全县目前唯一的专业精神病诊治科室。实际收治住院病人近300人,超过设计床位数的2.5倍。“42名精神病人逃跑事件”中的“带头大哥”黄自超,就是在这里住院时间最长的精神病患者之一。在征询医院和黄自超本人的意愿后,我们对他进行了简短的采访。

  记者:你(被)抓回来的时候,你当时什么反应?

  黄自超:我说我做错事了这样。

  记者:做错事了,为什么呢?

  黄自超:就是拿了钥匙,打开这个大门,这么多人都跑出去,怪到我身上,又错一次啊,就这样嘛。

  记者:那你当时就是说拿这个钥匙把这个门打开,你是临时想起来要这么做的呢,还是已经想了很久了?

  黄自超:我是想了很久,那个时候我就是想说想回家,天天打电话,问医生要打电话,我说我想回家抱我的孩子,我说,他说那给电话让我打,那我就打电话,打了电话,老爸老妈还是没有来,就这样,我天天晚上都想着(回家),天天晚上都想,就这样,想来想去,他们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样,那天晚上他们下班了,我就拿他的钥匙,我说我要回家,我就拿他的钥匙,就是这样。

  记者:那你做这件事情,你跟其他的病友商量了,还是你自己就想做?

  黄自超:我自己。

  记者:没有跟其他人商量?

  黄自超:没,我就拿这个钥匙,我就开门,就跑,后面的那病友就跟我们走,就这样。

  解说:今年41岁的黄自超是藤县太平镇人,根据院方出具的患者档案和藤县警方提供的资料显示,2008年1月23日,黄自超在家中杀害自己的妻子后被警方拘捕,2008年3月经南宁第五人民院司法鉴定所鉴定,黄自超为混合型精神分裂症,杀害妻子时处于发病期间,无刑事责任能力。随后,黄自超被送进藤县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进行强制治疗。

  黄自超住院接受治疗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他的家人,却从来没有探望过他。黄自超想家的时候,就借医生的电话打回家里。

  记者:那你给你孩子打电话的时候,他跟你在电话里头聊天热情吗?你的孩子跟你在电话(聊天)?

  黄自超:没有热情,也从来没有说过老爸。

  记者:不管你叫老爸?

  黄自超:不叫。

  记者:那管你叫什么呢?

  黄自超:他说,我问他,他就说一句,问了就说,问了就说,不问的时候他不说。

  记者:那平时你家里人给你送钱或者送什么之类的吗?

  黄自超:没有。

  记者:从来没有给你送过?

  黄自超:没有。

  记者:那你平时在医院里头要想消费一点什么东西?

  黄自超:消费那个钱是病友给我,就这样,有的病友好,病友很好,对我好,他给10块、5块,有人拿10块、5块给我,就这样。

  记者:电话里头有跟他们讲,希望他们过来看看你吗?

  黄自超:没有,没有来嘛。

  记者:跟他们说希望他们来了吗?

  黄自超:希望,但他不来。

  解说:刘寿华是黄自超的主治医生,也是2008年黄自超入院治疗后,与他接触最多的人之一。

  记者:你觉得他这个逃跑跟他这个平时想家之间有关系吗?

  刘寿华(藤县第三人民医院 精神科医生):最直接的关系,因为他想出去。他(住院)几年了,2008年到这里。

  记者:5年了。

  刘寿华:是啊,太久了,在里面住久了都会这样,时间太长了,(病房)里面的生活总是没自由,每个人都渴望自由,我觉得他们很多(逃)走的都是因为想家。

  记者:我猜测,他们这些人在平时正常的时候,他内心应该是非常痛苦的。

  刘寿华:是啊,肯定是比较痛苦。

  记者:你平时在跟他们打交道过程中,有体会到吗?

  刘寿华:有,有体会到,能够感觉得到。

  解说:住院5年来,没有家人探视、更没有回过家的黄自超对家的渴望成为他出逃的最大动力。但是事后当刘医生问起黄自超,他却说,7月5日那晚,他跑出病房后发现,医院外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记者:当时从这个医院那天晚上跑出去以后,你当时什么心情啊?

  黄自超:希望我回到家里,看到我的老爸老妈,看一眼我就够了,就这样。

  记者:看一眼就够了?

  黄自超:就是抓我回来,我也够了,就这样。

  记者:你的意思就是说,看一眼你再回来都可以?

  黄自超:都可以的,就是这样。

  解说:黄自超家所在的村庄距离县城有50多公里,家中年迈的父母帮他照看着三个孩子。7月5日当晚,黄自超从医院出逃后,院方很快就给他的父母打了电话。

  记者:那你们当时听说他,从病房跑出来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想的?

  黄自超父母:我也没怎么想,我们把门一关。

  记者:把门关了你是怕他回来,是吧?

  黄自超父母:对,怕他回来,怕他现在病情不好。

  解说:当年黄自超发病时杀害妻子的现场,就在院墙外的空地上。虽然时隔五年,但黄家人的记忆,依然清晰。

  谢杏芳(黄自超堂嫂):当时是在这里,二嫂(黄自超的妻子),当时就是在这里晾晒衣服。

  记者:她是在底下洗完衣服,把衣服晾在这儿?

  谢杏芳:是。二嫂不在意的时候 ,他就在(她)脑后下手,拿刀砍。

  记者:那你当时赶到现场的时候,二嫂已经都躺在地上了?

  谢杏芳:已经躺在地上了。

  记者:那你当时上前看没看,她当时还活着吗?

  谢杏芳:当时她已经不动了,而且黄自超他自己也自杀了,当时这里也是有一堆柴火,他自杀了,就在这堆柴火。

  记者:自杀了?怎么自杀?

  谢杏芳:他自己拿刀砍自己的头,他当时也晕了过去,已经躺在这堆柴火里边,就是这样,我当时见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解说:当时,黄自超的父母听到堂嫂的哭喊声从家里跑出来,也看到了惨烈的现场。在采访中,只要提到黄自超,他的父母便显示出强烈的排斥与拒绝。

  黄自超父母:说到这个我就很心痛,说起来还是很伤心的。

  记者:那他这些孩子有没有跟你讲过,比如他说想他父亲了?

  黄自超父母:没有讲过。就是他这个孩子昨天去(学校)报名一年级了,他不愿意写他爸爸的名字,他说他都不愿意写他爸爸的名字。

  黄自超的儿子:我不愿意写他的名字。

  记者:不想是吗?那你要是有机会你想见见你爸爸吗?

  黄自超的儿子:不想。

  解说:而与爸爸5年未见的小儿子,更不愿在学校里,在同学面前提起自己患病的父亲。

  记者:就是他那个家里人,不会说把他当作一个病人去理解当初这个行为?

  刘寿华:不理解,还是会认为他这实际上杀人了,(视他为)穷凶极恶的那种,太残忍了。

  记者:但是你们从医生角度来讲,看他这个行为?

  刘寿华:看他就觉得,他很悲剧,因为他也不想,他犯病了,真的是什么都认不出来,他有幻觉,他自己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杀人后也不知道他杀了人,他说他以为是那个香蕉树,他说他老婆是香蕉树,挡住他就拿刀砍了,所以派出所民警来抓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解说:据黄自超说,他7月5日晚从医院跑出后,便朝县城方向走去,路过广场时,广场上有许多跳舞的市民,他一直在旁边观看。晚上9点左右,医务人员在广场上,找到了他。没有人知道,那时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根据2013年5月1日出台的《精神卫生法》规定,自愿住院的精神病患者可以随时办理出院手续。但是,像黄自超这样曾杀人、通过强制治疗后病情稳定的精神病患者能否出院,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黄自超父母:因为那天晚上还说病情反反复复,我怎么敢接他回来?如果接回来的话,村民就会担心,就是邻居也怕。

  记者:主要是担心他回来之后病情反复。

  黄自超父母:对,他回家就很想去买东西,问题是医生嘱咐,他的病情还没好,而且还在吃药。

  记者:我在跟他采访的时候,他在跟我们讲,他说他特别想家,想回来看一看,他有没有跟你们讲过?

  黄自超父母:回来这里没有用的,不准(回来)。说实话呢,他犯什么罪,宁可怎么处置他我也不允许回来,像这种情况下,我心痛到死,他娶的老婆十几年没有争吵过,他突然爆发把老婆杀死,我的心里十分痛苦,所以我不要他回来,家庭被他害成这样,很小的孩子,这个小孩3岁,他就把老婆杀死,我怎么会要他回来?我宁愿养大他的孩子也不要他回来,反正政府怎么样劝说我都不要他回来,(孩子)读书都是我们两个老人负责的,六七十岁了,我年纪也大了,没办法,我等于没有生他这个儿子,辛辛苦苦给他娶了个老婆,生了孩子,他的老婆很贤惠的,我等于没有这个儿子,等于他死了。我告诉你,反正我心痛到死,他老婆这么好,被他杀了,我根本不要他了,永远都不要他了。说实话,我俩现在什么都不想,就一心一意将他的儿子养大成人。

  解说:或许,在精神病科的病房里待了5年,一直期待回家的黄自超并不知道,即使他那晚能够成功逃跑,也很难真正踏上回家的路。

  据藤县第三人民医院和藤县警方介绍,目前,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的近300名精神病患者中,18人为警方协助送达医院进行强制治疗,其中12人都曾在发病期犯下杀人、严重伤人等刑事案件。其余6人则都有在家中多次打伤家人或威胁邻里乡亲人身安全的行为记录。

  记者:由你们公安机关协助送到第三人民医院治疗的,那些精神病的患者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

  何观联(藤县公安局指挥中心主任):一个是对于犯有杀人、强奸、投毒、放火、劫持人质等,这个严重暴力犯罪的这个嫌疑人,经过我们公安机关按照,这个办案程序(精神病司法鉴定等),确认他患有精神病的,我们就按照《广西壮族自治区肇事肇祸精神病人管理规定的通知》,由我们公安机关送医院进行强制治疗。

  解说:根据院方提供的患者档案显示,在7月5日那晚逃跑的42名精神病患者中,7人由警方协助送达医院进行强制治疗。这7人中,除带头逃跑的黄自超外,其余6人在入院前均有伤害家人或威胁他人人身安全的行为,后由家属提出申请,经村委会、镇人民政府、户籍所在地派出所证明,经县主管领导同意,由警方协助送达医院进行强制治疗。

  记者:其中有7个是公安机关协助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的,所以有些人怀疑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一些人是“被精神病”,你听到这种媒体的声音了吗?

  何观联:听到,我认为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事,没有网上所说那个“被精神(病)”这种情况。

  解说:42名精神病人出逃事件,让人们把目光投向这三道铁门背后的特殊群体。根据藤县卫生部门入户调查后的不完全统计,全县共有3362个在册管理的精神病人,其中达到重症管理的病人有2739个,发病率在千分之三左右。但是目前,藤县并没有自己的专科精神病医院,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的120张床位、10名医生、15名护士、以及13名护理员,是这个县目前能够提供的、全部精神病专业治疗资源,而这与现实中精神病患者的需求相去甚远。

  藤州镇的邱文生,腿部有些残疾,他的家里有一位重度精神发育迟滞的妻子。

  记者:生病多久了?

  邱文生:大概10年都有了。

  记者:说话她现在能听懂吗?

  邱文生:她听不懂的。

  记者:你跟她说话。

  邱文生:你吃过了吗?这里,都是她搞的,搞得很脏的。

  记者:她就睡这里,是吧?

  邱文生:是的,我都没有时间来这里(打扫)。

  记者:上厕所在什么地方呢?

  邱文生:上厕所,她也是在这里拉,要是拉了,我傍晚回来以后就要收拾了,有时候她就在这里解决了。

  解说:邱文生今年45岁,他患病的妻子唐石兰则刚满25岁。10年前,邱文生娶唐石兰为妻,那时,唐石兰已经有了明显的、精神疾病的症状。

  记者:那你结婚的时候,你妻子就已经有病了?

  邱文生:是,那个时候(她)要是没有病,她的爸妈也不会(把她嫁)给我,因为我也是一个残疾人。

  解说:婚后,唐石兰为邱文生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9岁,精神发育并不正常。目前,邱家除了每年政府给予的2000多元低保,其余的收入均靠邱文生外出打工挣取。在这个家庭中,照料精神发育迟滞患者唐石兰的任务,常常都落在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身上。

  记者:其实现在还有一些精神病患者,其实还没有机会到医院来治疗?

  刘羡杰(藤县卫生局局长):对这部分病人,首先说我们卫生资源这块是不足的情况下,就依靠乡镇卫生院,乡镇卫生院跟村医这块的编制来监管,那如果是真的要把他全部集中管理起来,那是很困难的事情。

  记者:我看有些家庭有一些低保之类的救助,但是这部分的救助金可能都正常人这部分人领取了,但是这部分精神病患者他们实际上很难得到政府的救助的实际效果?

  刘羡杰:因为如果是把全部的精神病患者,刚才说到全部能够达到政府去百分之百能够给他家庭一个管理的话,政府的投入,这块的病人非常非常多。

  记者:你觉得负担不起?

  刘羡杰:应该说现在的财力,县一级的财力应该是没有办法。

  记者:其实依靠家庭这个东西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是非常靠不住的,如果没有社会和政府的关心,我觉得他们那个现状是非常难以扭转的。

  刘羡杰:所以这块我们单靠我们卫生系统去管的话,这个事情是没法落实,有很多问题的,很难解决很多问题。

  解说:在农村,出于某些原因,家属不愿把精神病患者送入专业诊疗机构进行监护和治疗的情况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家庭把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疾病患者以更为残忍的方式监禁起来。尽管近几年来各地政府和医疗机构陆续开展了“解锁重症精神病人”的行动,但是,仍有相当数量的精神病患者,有待得到专业的监护和医治。

  这里是位于藤县南部的藤州镇,农民李华英的儿子唐文秤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也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治疗。在过去的10年中,李华英曾9次将病情一度稳定的儿子接回家,但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再将儿子送回精神病院。

  李华英(藤县藤州镇):正每接一次回来,家里面东西全部要损坏,所以我不敢接,现在是不敢接他回来,像有一次从蒙山县精神病院接回来后,把家里东西全烧光了,家里的碗碟全部打烂,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对谷子、大米都不当一回事,扔到外面去。

  记者:他发病的时候他认识你吗,知道你是他妈妈吗?

  李华英:不认识的,发起病来什么人都不认得,反正一不吃药就发病,神志不清,什么东西都撒出去。床、棉被都烧了几次,回来一次烧一次。我原来建的房子在那外面,家里一整个米缸的大米,70斤的大缸,他一捧,他很有力气,把米缸扔到外面去,米撒了一地。

  记者:那你是什么心情?

  李华英:肯定是难过,说到就会流泪,摊上这种儿子很难讲,不知道该怎么讲。他又不是一只鸡,又不是一只狗,不理他又难,接他回村,他脱光衣服四处跑,我很为难,村里有这么多小孩,他四处跑万一出什么问题,我作为他的母亲,你说我怎么办?他父亲又不在了,就剩我自己了,日子过得很难,没法跟外人说的那种难处。

  记者:心里难受。

  李华英:有苦难言。

  解说词:李华英今年61岁,老伴在几年前过世了,生前也曾有语言混乱的状况。医生们怀疑,李华英儿子的精神病源自家族遗传。李华英带领我们去看她自己亲手盖起来的老房子,几年前,一度出院的唐文秤自己放火点燃了这座老屋。

  记者:这个火当时烧得大吗?他当时用什么把这房子点着?

  村民:火很大,全村人都来这里救火。

  记者:他当时用什么把这房子点着的?

  村民:打火机。

  记者:用打火机?

  村民:放了柴、草一起把这个烧掉。

  记者:当时为什么把这房子烧了啊?

  李华英:他怪他家属送他去那个蒙山精神病院治疗,所以他要把这个房子烧掉。

  记者:就是要想去治疗就把这房子烧掉了?

  村民:不是,他不愿意去治疗,才把这个房子烧掉。

  记者:原先你们全家都住在这个房子里面?

  村民:全部住在这个房子。

  解说:最近3年里,无奈的李华英再也不敢把儿子接回家。

  记者:那你每次到医院看到你儿子在医院里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李华英:每次去看他都拿水果去,有时候自己种的香蕉熟了也会送去,我都不敢让他见我面,每次见面时,他都要我接他回家,他说我没有病都是你不接我回去,你接我回去,我要去打工、娶老婆,(他说)我自己打工、攒钱、娶老婆。

  记者:为什么不敢去看呢?

  李华英:见他的话,母子俩都会哭,他哭,我也哭。

  村民:(探望时)看见了,他们两个人都有感情,就抱头大哭。

  解说:在李华英的面前,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儿子长期住在医院,要么把他带回家,监督儿子服药以及起居生活,但是这不仅超出了她的能力,更会遭到村民的集体反对。

  记者:那他当时在村子里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村民:拿着砍柴刀(乱跑),跟他亲一点的人才敢上去抢他的刀,亲一点的人才敢去抢他的刀,然后把他绑起来。

  记者:你们还希不希望唐文秤回到村子里头?

  村民:首先样样都要考虑清楚。

  村民:如果他住院的伙食费,一时交不上,就先欠着,村民凑钱给他妈妈(让他去住院)。

  解说:身为母亲,李华英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儿子长期留在医院里。因为在医院和家庭之外,再没有任何机构、场所可以收留她的儿子。虽然李华英的儿子并不在7月5日逃跑的那42名精神病患者之列,但李华英表示,即便当时儿子逃出,她也会选择,将他再度送回医院。

  在藤县,截至2013年,参加新农合的藤县籍精神病患者诊疗费用报销比例达到了90%。对于特别困难的家庭,还可获得额外的民政救助。据藤县第三人民医院介绍,近年来,由于诊疗费负担降低,越来越多的精神病患者被送进医院,但是,新的问题却由此产生:一些精神病患者在治疗后符合出院条件,家属却不再愿意接纳他们回家。一些已经治愈的精神疾病患者,变成了一群长期滞留在精神病科病房里的、特殊的“被精神病人”。

  记者:那别的病人,就是你管的别的病人里面,有没有那种比如说也已经符合出院条件,但是家里不愿意来接的?

  刘寿华:有,也有。

  记者:还有几个这样的病人,现在治疗状况?

  刘寿华:我管的最年轻的那个十几岁就杀人,14岁就杀死一个小女孩,精神病专家鉴定过他杀人的时候是没有刑事(责任)能力的,所以他不能判刑,所以由民警协助送来这里,家属签字,送来这里签字治疗。

  记者:那个14岁的孩子(杀人的)也是精神分裂症。

  刘寿华:有那种被害妄想,他总觉得人家要杀他,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他就杀人。

  记者:他现在的治疗情况怎么样?

  刘寿华:还是比较好的,比较好,基本像正常人一样,他的思维也比较清晰了,精神症状基本消失了。

  记者:那他家里头的人没有表示过要把他接走?

  刘寿华:他只有一个老爸,他老爸也是烂赌,现在打麻将根本不理他。

  记者:他在里头住了几年了?

  刘寿华:两年。

  记者:从你们医学标准来讲,他现在符合出院条件吗?

  刘寿华:可以出(院)我认为,只是没有监护人,家里不同意。有时候打电话回家叫他爸来,他爸也不来。

  记者:也不来看他?

  刘寿华:我都经常给他打电话。

  记者:那这孩子就要在精神病院里头待一辈子吗?

  刘寿华:这个难说,看以后国家对精神病方案怎么样,法律方面、政策,目前来说是这样的,应该要继续住下去。

  记者:我们在采访中发现这么一个问题,就是有些精神病患者,其实他基本上治疗的效果也还可以,有的已经达到了出院的标准,但还得在医院里头待下去。

  刘羡杰:新的《精神卫生法》出台以后,就是社会共管,家庭、社会跟医院共同管理的,应该来说,法律来说,家属一定要接回去,不能够不接回去。但是按照伦理这块呢,(家属)就觉得不愿意转回去,那也没办法,虽然说我们说动员家属,他(康复)达到一定程度应该回家,监护人监管一下,我们在社区或是在乡镇卫生院的监管下,我们继续进行治疗,但是家属对这块是很恐慌的。他说你回来以后,如果再发生这个事情怎么办?一直怎么做思想工作都做不了。新的《精神法》出台以后,跟这个现实的伦理问题是有点儿对不上号。那我们如果达到,如果真的按照《精神卫生法》规定的话(定期)进行评估,评估(可)出院,他接纳他,是哪个接纳?

  记者:就谁来接纳?

  刘羡杰:是啊,有谁接纳的问题,你不能够放了他,刚刚医好,好不容易康复,康复期的时候你让他流浪在社会上,如果是去社会上,要去打工的话,万一有出问题,没有监管人的时候,又犯病的时候,那怎么办?

  记者:那么如果要是没有这样的一个机构,来帮助他完成这个的话,暂时现实的情况还是必须依靠家庭?

  刘羡杰:嗯。

  记者:但是呢,家庭又不接纳他们,那么这种情况可能也就造成了他们可能比如说符合出院条件又没办法出院,这样一个困境?

  刘羡杰:是。

  记者:但是这个现状,因为毕竟新的《精神卫生法》已经出台了,按照法律规定,实际上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应该让他回归社会,否则的话,那这个新的法案出台不就流于形式了吗?

  刘羡杰:是。

  解说:据了解,在精神疾病的治疗体系中,康复医院常被视为介于家庭和精神病专科医院之间的、起到过渡作用的专业机构。它为那些经过专科医院治疗后,需要较长时间进行康复的精神病患者,营造一个类似于社区和家庭的环境,同时配备专业人员对康复中的精神病患者进行看护和持续治疗。但是目前在中国,这样的康复医院为数甚少,像藤县这样较为偏远的地区,专业精神科医疗资源尚十分匮乏,康复机构的建设就更难以在短期被提上议事日程了。

  7月6日清晨7点33分,也就是42名精神病人出逃事件发生的10多个小时候后,42名患者全数被送回藤县第三人民医院。如今,精神科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而黄自超和其他病友一起,也恢复了往日的住院生活。

  记者:那你觉得你能将来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医院吗?

  黄自超:应该能。

  记者:如果你要出去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黄自超:也可以,有什么工作,我都可以帮他做,就这样。

  同期: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同期:她她说我想回家,对医生说的。

  同期:她是用本地话讲的吗?

  记者:采访中,精神病患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想回家。我不知道这是残存的本性,还是人性的回归,我只知道对于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讲这是一个奢望,因为他们的家人不接受,邻居不认可,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对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在精神病患者回归社会的问题上,边界的确令人难以拿捏,进一步的公众的安全就难以得到保障,而退一步,一些已经治愈的精神病患者就得不到自由,我们的调查没有得出结论,我们希望全社会的每一个人都能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这些健康人究竟可以为这些精神病患者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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