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特派记者 周柏伊 报道

　　在雪兰莪叫一艘小船，用手摇橹，缓缓驶向河流深处。当适应了四周的漆黑后，人们会惊讶于眼前那壮观的一幕。河流两边的红树林中，布满了同步发光的萤火虫，那么多小小的生灵，在夜空中用同样的频率闪闪发光，像是与繁星争辉。多年来，马来西亚用这条著名的游线，征服着世界各地的游客，红树林萤火虫闻名遐迩。

　　中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同样分布着丰富的红树林资源，这里是否也有着同步发光的萤火虫？中国是否也能打造一个与雪兰莪齐名的旅游胜地？中国的红树林萤火虫资源是否更可观？上周，本报记者跟随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工作人员，一同奔赴广东沿海，考察中国红树林萤火虫的生存状况，这是我国首次针对红树林萤火虫的科研。经考察，中国红树林中确实存在珍稀品种曲翅萤，但生存状况堪忧。

　　今天上午，我国首份红树林萤火虫多样性调查报告出炉，对我国红树林萤火虫的种类及分布做了详细介绍，这对于生物多样性考察而言，意义不言而喻。调查报告显示，通过一年多考察，我国红树林中共发现三种萤火虫，分别是米埔萤、金边窗萤和大端黑萤。米埔萤是红树林中特有的一种萤火虫，和泰国安帕瓦、马来西亚沙巴同步发光的曲翅萤同属于曲翅萤属，但就目前的考察而言，我国红树林中的米埔萤不能同步发光，只是发出单脉冲闪光。

　　红树林中被遗忘的珍稀萤火虫

　　看红树？一片绿林生机勃勃，为什么叫红树？原来，在热带、亚热带地区，一些生长在陆地的有花植物，进入海洋边缘后，经过漫长的演化过程，形成在潮间带生长的树林，这种在潮涨潮落之间，受到海水周期性浸淹的植物富含“单宁酸”，一旦遭遇砍伐，伤口就会分泌出红色汁液，而创面也渐渐氧化变成红色。“红树”因此得名。

　　在中国，红树林主要分布在海南岛、广西、广东和福建等地，是陆地向海洋过渡的特殊生态系。近年来，中国的红树林逐渐受到关注，人们开始深入了解红树林中各种珍稀的生物群体。遗憾的是，有一种弱小的生物，始终不曾出现在人们研究的视线中——萤火虫。

　　事实上，萤火虫神秘而壮观的光亮，有着巨大的价值。它可以开发成夜间旅游项目，而事实也证明，生态赏萤旅游产业已为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及我国台湾地区带来十分可观的经济效益。同时，萤火虫作为一个公认的环境指示生物，其生物多样性及数量多少是生态环境优劣的直接反映。

　　红树林中有许多珍稀的曲翅萤，此前，泰国和马来西亚等地区的红树林中就发现了特殊的同步闪光的曲翅萤。 2010年，香港米埔保护区的红树林中，中国第一种红树林萤火虫——米埔萤被发现，这是近年来我国红树林中新发现的一类生物。

　　“我们认为，中国的红树林有更多的未知珍稀的曲翅萤。”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负责人、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付新华博士多年来致力于萤火虫的研究和保护，他指出，“中国红树林中的曲翅萤迫切需要科学调查及保护。红树林不断遭到破坏，我们必须立即出发，否则许多珍稀的物种在没有被发现之前，就将永远消失。 ”

　　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SEE基金会创绿家项目及深圳市红树林湿地保护基金会的资助下，去年年初，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开始了寻萤之旅。从武汉出发，跋山涉水，足迹遍布福建、海南、广西、广东等沿海各省，在漆黑和寂静中默默守候，历时一年多，初步发现3种生存在我国境内红树林中的萤火虫种类。

　　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夜光流萤”

　　深圳福田红树林保护区是两个仅有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五种红树。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有沼泽、浅水和林木等多种自然景观，这里落霞与千鸟齐飞，静水共长天一色，深圳人可以寻找到儿时的那种自然美景。在辗转福建、海南、广西、广东等省多地考察后，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将深圳红树林自然保护区列为此番物种考察的最后一站，以期获得别样的收获。

　　大伏天的深圳，气温在30摄氏度上下，这在全国属凉爽之列。傍晚时分，一支包含有科考人员、环保志愿者、热心市民在内的小分队在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负责人付新华教授的带领下，走进保护区。刚一进入，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同行者们正感慨下雨不方便时，付新华却面露喜色：“这样的天气，是萤火虫的最爱。 ”话音刚落，他又换上了一脸严肃：“等一下所有人都不许随便乱动，手机全部关掉，一切听从我的指挥。 ”

　　付新华的严肃并不突然。就在前一天，先期进入保护区考察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在入口处的一棵树上似乎发现了同频发光的萤火虫，但因为经验不足，未能成功捕捉。 “如果真的有同频萤火虫，那就将是一个新的物种。 ”为着这样一个悬念，付新华一整天都在倒计时。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保护区静谧得像是已经熟睡。 7点35分，天色全黑，雨也停了，工作人员带上全套装备向保护区深处走去。少有接触这种全黑的环境，不少人眼前一片漆黑，但长期在野外考察的工作人员们却一个个目光如炬，敏锐地四处搜索。

　　“看，这有一只。 ”走了大约10米，就听到轻轻一声提醒，身旁树枝上闪烁着的一点微光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只萤火虫闪烁的频率非常快，付新华慢慢走过去，细细观察。“看，它单脉冲闪光，初步判断应该是雌性米埔萤。 ”随后，付新华示意一名工作人员小心捕捉。

　　再往里走，是一段绿化浓密的小道，大约50米长的一段路，两侧都是灌木丛、树丛和草丛，空中有大量流光飞舞。 “这应该是金边窗萤。 ”付新华分析。这里依旧能看到不少静止闪烁的微光，草丛中也有一些幼虫在发光。如此狭窄的一条小道，被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装扮得颇有诗意。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夜光流萤’。 ”同行志愿者李先生说。他年近六旬，近年来一直致力于红树林保护，对于福田保护区非常熟悉，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红树林除了白天能看到物种多样外，夜间还有这番美景。

　　一边享受，一边继续朝里走，突然一束光束照过来，惊了这片黑暗。原来，大家走到保护区的一片湿地旁。湿地当中是湖泊，周围是一圈矮小的灌木丛，没有大树遮挡，附近居民楼的灯光不受约束地直射进来。在光线的干扰下，大约百余米路段没有再发现萤火虫的身影。 “这就是光污染。 ”付新华摇摇头。所幸，再往前走数十米，又进入茂密的树林，四周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光亮又悄悄出现。

　　保护区的观鸟亭附近，是当晚发现萤火虫最多的地方。粗略估计，大约有三四百只。在这里，大家停留了近3个小时，仔细观察这些萤火虫的频率和体态。萤火虫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捕捉了几只萤火虫，以作研究。

　　“很欣喜，这片红树林保护得不错，萤火虫的数量蛮多，这在城市周边非常少见。”遗憾的是，在持续几天的考察中，付新华始终没有发现之前同事们所描述的同频萤火虫，据他估计，即便确实出现过，也可能只是偶然现象。

　　【担忧】

　　红树林萤火虫面临生存威胁

　　尽管收获不小，但科考人员在欣喜之余，却有着深深的忧虑。我国红树林萤火虫由于栖息地遭到破坏、光污染及海洋污染等多方面原因，珍稀、濒危，迫切需要科学调查及保护。

　　栖息地被不断破坏

　　在中国红树林保育联盟项目经理张晓曦手中，有一份沉重的数据。每当看到这份数据，她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这份来源于《我国近海海洋综合调查与评价》的数据显示，在上世纪50年代初，我国有5万公顷的红树林，到目前为止，尽管国家林业部门采取多种手段进行测试，但结果却证实我国红树林面积如今已减少73%。

　　20世纪90年代至今，城市扩张和海岸工业交通设施的建设，使得在一些城市附近的红树林又一次遭受破坏。据深圳市对红树林湿地现状及保护进行的调研结果显示，由于开发房地产、修建工厂、道路以及围垦养殖等原因，红树林湿地面积不断减少。深圳福田红树林保护区被侵占147公顷，占保护区面积的48.8%，损失红树林35公顷。目前，此处及附近50米以上的高层建筑林立，已经迫使上沙、下沙一带的群鸟活动区域不得不移至车公庙、滨海生态公园一带。“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现代城市的演进过程中正日益变得紧张。 ”付新华说，“如果栖息地继续遭到破坏，许多珍稀的曲翅萤将很难生存甚至消失，这将是无法估量的一种损失。 ”

　　光污染影响种群

　　光污染对萤火虫的影响是非常致命的。

　　与其他动物一样，繁衍后代对萤火虫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雌雄萤火虫之间利用复杂的闪光信号进行交流，雄性之间进行竞争，雌性利用闪光选择更优的雄性。萤火虫尾部亮光对于萤火虫的交配、繁育后代非常重要。只要有光污染，萤火虫根本无法发现到异性，无法进行闪光交流，无法交配产卵，很快就会灭亡。

　　科考人员在深圳福田红树林保护区中发现，对面的居民楼及路灯非常亮，红树林周边的树也无法有效遮挡马路上的车灯，在较亮的区域内，萤火虫几乎没有生存。此外，保护区内的诱虫灯也会抑制萤火虫的闪光交流。 “保护区附近计划开设一个‘水幕’景观，曾问过我的意见，我当然提出反对，强光将严重影响保护区内的萤火虫。 ”可景观最终还是建了，这让付新华不得不为保护区内的萤火虫捏一把汗。

　　“我国内地对光污染的认识非常浅薄，对光污染会严重干扰生态系统知之甚少。 ”付新华说，“光污染将是萤火虫种群的一个重大影响因素。 ”

　　海洋污染侵蚀生存空间

　　科考人员发现，沿海红树林除遭受城市空间的挤压外，还要面临各种垃圾“围剿”。

　　海南东寨港，亚洲最大的红树林湿地，由于水质污染严重，上百亩红树林已经死亡外，另有500多亩被钻孔生物感染的红树林也岌岌可危。

　　湛江，我国最大的红树林保护区，这里有全国1/3的红树林，今年春节，特呈岛垃圾挂树，500年珍稀红树林部分死亡。

　　而在深圳，情况也令人心忧。由于受到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影响，深圳湾红树林滩涂处于中度以上污染状态，严重影响生物生存，红树林内的铜等重金属含量，均超出国家海洋水质V类标准。宝安区西乡街道三围码头外，有一片绵延数公里的红树林，近年来频频遭遇垃圾“围剿”。海洋污染会对红树林生态系统造成致命的威胁，尤其是生存其中的萤火虫。从海洋飘入红树林的各种垃圾会杀死红树林萤火虫赖以取食的螺类，从而导致萤火虫灭绝。

　　【呼吁】

　　保护从身边做起

　　“虽然在此次考察中，仅发现三种红树林萤火虫，但我们相信，中国的红树林里有更多未知的、珍稀的萤火虫。 ”付新华说，保护萤火虫，应从身边做起。

　　就目前而言，民众及政府对于红树林萤火虫的认知极度缺乏，红树林萤火虫的种类及分布都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进行基础建设，很少会考虑到红树林中珍稀萤火虫，也不会为保护其而更改建设计划。因此，应加强红树林珍稀的萤火虫的自然教育，使得民众对萤火虫有较强的认识，灌输保护红树林萤火虫、保护红树林的意识。

　　鉴于目前红树林被光污染包围的现状，报告呼吁红树林周边的居民楼，夜晚关闭窗帘，使得强光不会照射进红树林保护区，在红树林靠近马路的周围，种植高大、茂密的树林，遮挡马路上的车灯。保护区内夜晚8点至12点关闭诱虫灯，12点后开启诱虫灯，以有效减少对红树林萤火虫求偶行为的干扰。

　　此外，针对考察中发现的红树林被垃圾包围污染的现状，建议当地政府有效监管，减少污染物的排放，同时鼓励当地民众及时清理垃圾，保护环境。

　　【借鉴】

　　定期监测记录数量

　　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主任施振翮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介绍，香港有大约60个红树林，总面积为510多公顷，主要分布于新界东北及后海湾一带。香港特区政府采取一系列的措施对红树林进行管理保护，除将部分红树林纳入限制地区、海岸公园或海岸保护区外，亦将重要的红树林划定为具特殊科学价值地点(如汀角红树林)，利用土地用途规划和环境影响评估等措施来降低周边地区的发展对红树林的影响。此外，他们亦会加强有关红树林自然护理的公众教育和宣传。

　　在香港，香港曲翅萤(即米埔萤)只在后海湾一带的红树林中被发现。其中，由渔农自然护理署负责管理的米埔自然保护区是该类萤火虫的重要栖息地，渔农自然护理署会派员巡视，定期就数量进行监测记录，以确保香港曲翅萤及其栖息地受到良好的保护。

　　【花絮】

　　满身蚊子块，8兆SD卡却装满了

　　“一个男孩子的手从空中落下来，将我一把捞住。但这个愚笨的家伙显然被我吓着了，他没想到我会发光。 ”这是在付新华撰写的科普书《一只萤火虫的旅行》中，一个生动有趣的细节，描述一个男孩与萤火虫的初次邂逅。

　　这个男孩子，其实就是付新华自己。对于红树林萤火虫的考察，从酝酿到结束，前后经历近两年时间。对于一项调研来说，两年或许已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可对于以萤火虫研究为终生事业的付新华来说，却短暂得只如同一个转身。

　　在此次科考中，有不少志愿者都是受感召而加入这个队伍。从海南到福建、从广西到广东，这个队伍不断在扩大，这让付新华等人无限欣慰。

　　31岁的志愿者小舟，仰慕这一群研究萤火虫的技术力量，好奇中国红树林萤火虫的现状，在跟付新华联系后，加入了最后一站的科考。

　　7月底的深圳，温度不高，却天天雷雨交加。按照科考人员的安排，一般白天考察红树林的生存状态，分析萤火虫存活的可能性，晚上再在漆黑中等待萤火虫出现。深圳的红树林分布于多处，且多在郊区，每天的行程安排很紧，几乎都是一早出发，到夜间10点才能返回。小舟初次参加这种科考活动，经验不足，兴奋之余可谓狼狈不堪。

　　第一天去宝安考察，小舟就差点负伤。宝安区西乡街道三围码头旁，有一片狭长的红树林，蔓延数公里。尽管每个星期都要到附近巡护，但随着步行越发深入，深圳市绿源环保志愿者协会会长黄幸达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上个星期，我们的志愿者才刚刚清理了20几吨垃圾，可现在……”黄幸达没有说下去，只是不断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垃圾。

　　一米多高的护堤下，大量垃圾躺在堤坝与红树林之间，很多垃圾已经延伸到海水里面，缠绕在红树林发达而突出水面的根系上。绿源的志愿者们纷纷从护堤上跳下去，动手清理。护堤上没有台阶，小舟想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快步跑下去。没想到，跑了刚两步，脚下一滑，从护堤上滚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断掉的树枝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在两名志愿者的搀扶下，才慢慢站起来。 “我们在郊外考察，经常是没有路的，摔倒很正常，但也要注意安全。 ”付新华说。

　　这片红树林受污染极为严重，附近滩涂已呈墨黑色，海风吹过，一股股恶臭飘来令人难以呼吸。科考人员在现场埋头仔细寻找，没有发现任何存活的螺类。 “在这种情况下，曲翅萤根本不可能存在。 ”付新华说。

　　走出红树林，小舟转过头来，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脸上被蚊子咬了至少有五六个包，额头和鼻梁都肿了起来。小舟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可心里却颇有些沉重。

　　当晚，大家进入福田红树林保护区观测萤火虫。6点入园，10点离开，整整4个小时，就是在黑暗无声的环境中度过。保护区里没有休息场所，所有科考人员要么行走，要么站立，有时需要长时间蹲在草丛边。 4个小时下来，小舟已是腰酸背痛。

　　“如今条件已经好很多了，最起码我们的设备能够记录到我们肉眼所捕捉的东西。 ”蹲在草丛边30分钟，终于等一对萤火虫完成交配，付新华站起来，拍拍发麻的双腿，跟小舟介绍说。十年前，当付新华刚刚开始寻萤之时，国内有关萤火虫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他的追寻一开始就是孤独的。 2006年，第一次到省外去调研，付新华从武汉到四川峨眉山，身上只有一个包，装着记事本、笔、测量温度湿度的仪器和准备装标本的小瓶子。当时调研的条件非常艰苦，到了晚上，看见两米高的李子树上数百只萤火虫聚集在那儿，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长期在野外考察，时常还会有惊险事件。一次考察时，付新华蹲在灌木丛中观察一只幼虫，突然就听到身后穿来脚步声，再接着，就听到自己的自行车被人骑走。 “我不能出声，我必须得保护我的仪器。 ”那天，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走了多少路，才回到有灯光的街市。

　　回头看看，这些往事就像是一个个遥远的故事，那么近却又那么不真实。付新华的乐观和执着深深地震撼了小舟，而她也在前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信念。在随后几天的考察中，小舟慢慢积累了一些经验，看得多了，她对萤火虫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如今，置身于红树林中，仔细观察那些闪烁的微光，她也大致能分辨出是哪个品种。

　　离开深圳的时候，小舟浑身上下布满红斑点点，她不停地涂抹着止痒药水，却还是忍不住用手挠。不过，让她得意的是，相机里一张8兆的SD卡如今已是满满当当。

(原标题：栖息地遭侵占和污染“夜光流萤”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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