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裕：印尼为何在此时废除“支那”称谓？
新加坡《联合早报》3月26日文章 文章有删减印度尼西亚总统尤多约诺突然在3月12日发布总统第12号决定书，废除已经沿用将近47年的官方用词“支那”，恢复“中国”与“中华”的称谓，大受印尼华社，尤其是那些还懂中文，读过中国史，以及略懂印尼当代史人士的欢迎。为何要恢复旧的称谓？总统决定书说，1967年内阁主席团“传阅书”将“中国/中华”词语改为“支那”，造成在印尼国族中对华裔族群社会歧视的心理，违反了印尼现有的反种族歧视与人权法。决定书也说，如今印尼与中国的关系已经改善，因此应该恢复以前“中国”的印尼名称。
决定书说，从即日起撤销1967年的内阁主席团传阅书，同时，随着总统决定书的生效，印尼官方正式废除Tjina/China/Cina的称谓，重新采用Tionghoa一词作为华人的称谓，也将Republik Rakyat China改回Republik Rakyat Tiongkok。然而，为何到现在才废除这具有贬义的字眼？其来龙去脉如何？对印尼华社、华印族群关系与中印关系有何影响？
先谈“支那”、“中华”、“中国”三词在印尼的历史。17世纪印尼马来文古籍《马来纪年》已经用“支那”称呼中国与华人，华人也如此自我称呼，因此“支那”当时并没有贬义。20世纪中国民族主义开始兴起，印尼华人，尤其是土生华人，也受到民族主义的冲击。1900年在雅加达创立的华人社团也以“中华会馆”命名。可是当时“支那”与“中华”两者并用，直到中华民国成立，华族民族主义抬头，“中国”与“中华”两个词语才开始在印尼华人之间通行。早期移民的印尼土生华人已失去操中国话的能力，而以马来话沟通。他们以福建人为最多，所以中国词汇都以福建话的语音拼写。“中国”变成Tiongkok，“中华”变成Tionghoa。土生华人的书报就用这两词。
当时印尼民族主义运动也兴起，土生华人报章支持印尼民族运动，称呼荷属东印度为印度尼西亚，土著为“印度尼西亚人”。印尼报章也以“Tiongkok、Tionghoa”称呼中国与华人。从此，“支那”变成了过时的贬义词，开始具有贪婪、落后、污浊、弱小等负面含义。印尼土著只有在抨击华人与中国时才用这个字眼。在中日战争时，“支那”变成了歧视与侮辱中国及其民族的名词，致使印尼华人愈加唾弃这个字眼。中华民国的印尼名是Republik Tiongkok，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印尼名为Republik Rakyat Tiongkok。“中国”与“中华”在印尼通行了半个世纪，为印尼官方及民间使用。
然而，1965年发生的“九卅运动”，改变了中印关系。九卅运动的整个事件如今众说纷纭。可是后来掌权的苏哈多政府，指控印共发动政变，中国在幕后支持印共。九卅运动的结果是印共瓦解，苏卡诺倒台，军人上台，开始了苏哈多长达32年的军人统治。中印两国相互敌视。1966年8月印尼陆军召开第二届研讨会，在会上决定改用“支那”称呼中国与中国籍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印尼名变成了Republik Rakyat Tjina。研讨会决议书上说，改变称呼的原因是为了消除印尼本国原住民的自卑感，同时也消除在印尼本土居留的华侨的优越感。决议书也说，“支那”一词符合印尼历史与语言学。
有人说，研讨会内当时有许多反华军官，要大会立法颁布反印尼华人的具体措施，但是苏哈多一派深怕这种措施会破坏已经千孔百疮的经济，造成社会越加动乱，加以阻止。这个方案，据说是个妥协方案。方案一出，印尼许多反华报章，开始仿效。华人与一些开明的印尼土著人士，极力反对。有些印尼报章，拒绝更改名称，尤其是对于华人的称谓。当时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外交也被派上用场。华印族群纠纷连连。中印关系愈加恶化。苏哈多内阁主席团，竟于1967年6月28日发布第六号“传阅书”，通知官方及民间机构和报章，全部改用“支那”，不再使用“中国/中华”，以便取得统一。这在印尼的历史上，可说是史无前例。有名的心理学家阿尔波特在他的名著《偏见的本质》中说，给人不雅的称谓是一种“很深的偏见”或是“敌视对方”的表现。一个政府主动应用具有贬义的字眼，来称呼一个国家与民族，史上极为少见。
中国拒绝这个称呼。中印关系继续恶化，两国终于1967年10月31日断绝邦交。印尼华人对于“支那”的称谓也反对;不过反对无效，只能避免用“支那”一词而继续用旧词或英文来取代。苏哈多军人政府有计划地将学校课本、词典、报章杂志一律规划，老一辈的华人对“支那”还有历史的记忆，但是许多土生土长的华人，尤其是完全不谙中文与中国历史的印尼土著，都逐渐地习惯使用“支那”。印尼土著中反华的人士，包括学者，极力主张只用“支那”一词来保护印尼语的“纯洁性”。
中印断绝邦交22年后，双方都有意复交。1989年，两国代表秘密会谈，直到1990年8月会谈成功，两国才正式复交。在谈判的过程中，中国在印尼的名称曾经是讨论的焦点。印尼坚持要用支那，而中国代表拒绝。后来中方提出以英文China作为中国国家的印尼名称，中国的印尼名变成了Republik Rakyat China。然而，印尼报章杂志与电台，仍旧用“支那”称呼中国。
苏哈多掌权32年后于1998年5月下台。民主的呼声响彻云霄。在民主与改革的气氛中，华人开始组织政党与社团，全以“中华”命名。著名华人以及社会领袖，纷纷呼吁印尼新政府取消歧视华人的法律与条规。瓦希德与美加华蒂总统，都开始废除与撤销部分的歧视华人的条例;华人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农历新年也成为公定假日，孔教重新受承认。在尤多约诺出任总统时，国籍法自由化，华人受益。然而，唯有华人及中国国家名称的问题悬而未决。这是因为政府还没有撤销1967年内阁主席团的“传阅书”。其实，从苏哈多倒台后不久，华社领袖都呼吁政府撤销这个“传阅书”，但没有成功。实际上，美加华蒂与尤多约诺总统在接待中国领导人时，都用Tiongkok来称呼中国，但是却没有正式废除使用“支那”。
有关“支那”一词，断断续续都有人讨论。印尼华社意见分歧，但是，绝大部分的有识之士，都反对“支那”一词。尤其是当他们想起苏哈多军人政府采用“支那”一词取代“中国/中华”的用意。但是，呼吁政府撤销内阁主席团“传阅书”的建议都没有被接纳。最近几个月以来，要废除“传阅书”最积极的，莫过前任印尼华裔总会主席、印尼民族建设基金会的创办人汪友山。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一位与印尼总统熟络的前议员傅志宽，于是请他帮忙将自己的建议书呈交给总统。那是元宵节时的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3月11日，印尼旅游及创造经济部长冯惠兰，受邀出席雅加达惠安会馆新理事的上任典礼。她在会上发表谈话，透露国家秘书处已经草拟撤销1967年内阁主席团传阅书的总统决定书，只等待总统签署。出席上任典礼的华人欢腾。第二天，雅加达华文报章都有报道。不久，总统第12号决定书果然出炉，签署的日期是3月12日。
为何尤多约诺总统会愿意颁布撤销1967年传阅书的决定书？以我的浅见，可能有以下几点。今年4月9日，印尼将举行大选。总统的“民主党”支持度不断下降，这份决定书，可能会增加华人对于该党的支持。可是，一样重要的是，今年是他任期的最后一年，7月份就要让贤。在卸任前，他要完成两件事：在国内，他有意继续改善华族与土著之间的关系，将这个历史留下来的问题解决;在国外，他有意继续改善中印关系，“支那”的称谓是一个绊脚石，如果这时不解决，以后会更难处理。
总统的这一招，会使他在印尼历史上，成为一个废除“支那”一词的总统。至于这个决定书对华社与土著社会有何影响？官方文件从此不会再用有贬义的字眼，官方的决定可能带动民间也不再用有侮辱性的词语。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支那”已经不会有人使用，苏哈多的32年的统治所留下来的遗毒，并不是一条法令可以改变的。但这个总统决定书，会受到华社与中国的欢迎;对印尼的国际形象是有利的。
作者是新加坡东南亚研究院访问资深研究员
南大拉惹勒南国际研究学院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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