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之梦

2014年06月14日02:39  北京青年报 收藏本文

  “金台夕照”是所谓燕京八景之一,用燕昭王筑黄金台,千金买骏骨以“招贤”的典故。遗迹无存,今北京地铁在东三环设有金台夕照站……

  挥手斜阳 从滚动楼梯而下

  地铁深入燕国之胸腹

  潘家园过了 双井过了 下一站

  “金台夕照” 金台在我头上,夕照更在

  金台之上 但我没下车

  我要去呼家楼。两千多年前

  潘家与呼家何在?双井尚未开凿 那时

  该已经垒土修成了黄金台

  光芒四射 黄金台的光芒

  比千里马快 与日月同辉

  闪耀到五湖四海 不是来自

  夯实的黄土 衔山的落日 而是

  台上的千两黄金 一副千里马的残骸

  加上熠熠生光的金铸的鞍辔

  好一个无声的呼唤 千千万万

  各色的马 不用扬鞭自奋蹄

  踢踢踏踏 如潮头簇拥潮头

  奔来 奔来 奔来……

  太行 山路上拉盐车的

  江南 芳草岸拉香车的

  膘肥体壮龙马精神的

  毛色无光垂头丧气的

  还有草原上自由驰骋过的

  马呀 马呀 从韩幹的画卷

  从徐悲鸿的画幅 一跃而出

  飞腾而至 骏马秋风的蓟北

  马群一扫而空

  空留下 遍地 烟尘滚滚

  所有的千里马 还有非千里马

  齐聚到黄金台下

  俯首套上金鞍金镫

  长嘶一声 春风得意马蹄疾

  撒欢而去 仰头步入

  国子监 翰林院 南书房

  走到哪里都不忘 翘望

  紫禁城的朝晖 夕阳

  牵念康熙、乾隆 念叨

  御笔下的太液秋波 金台夕照

  呼家楼站到了 金台夕照已过

  地铁穹道幽深 亏得朋友拍醒:

  桃花源人逃避了秦政 而不知有汉

  何论魏晋 还有唐宋元明清

  这个历史的小站 好山寨

  不过是一个梦境的拷贝

  远吗不远? 冰凉的易水边

  才有颓圮的黄金台(注)

  台基化入平芜 却不见黄金买来

  的骏骨 千里马四散 只剩裹尸的马革

  而群马的骨殖 一文不值 无处掩埋

  金台何处?千里马何去?遥问

  燕国末叶 奔来又奔去的那匹

  是不是真正的千里马

  从凛凛生寒的易水出发 跋涉关山 绝尘千里

  星夜飞驰 闯入秦庭 转瞬间

  撞死在大殿明柱下!?

  (注)据《辞海》,黄金台传为战国燕昭王筑,故址在今河北易县“北易水”南。后世慕名,在今北京市和徐水、满城、定兴等县皆有台以“黄金”为名。

  1199把马头琴

  天地为之久低昂

  ——杜甫

  1199把马头琴

  可就是那1199匹骏马的魂?

  一阵清脆从容的马蹄 刚刚

  敲碎了原上草的绿光

  忽地里乌云翻滚 簇拥

  马群的洪水呼啸奔涌

  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由远而近 震颤着天心地心

  1199匹马有1199个骑手

  我就是那1199个骑手之一吗

  枕着惨烈的遗痕 我醒来

  马死我生还 怎么能不悲哀

  从此在旧战场上游荡

  喑呜的马头琴伴我歌唱

  暴风雪摧塌了多难的帐篷

  还要掩埋断续的琴声

  又听到了 沉郁转向激昂的节奏

  无边的草原上马群驰骤

  每一把马头琴都不再孤独

  是欢乐还是悲愤给你鼓舞

  滚滚烟尘叫天昏地暗

  分不清马嘶鸣 人的呼唤

  真想一跃跨到马背上

  就像在梦中插了翅膀

  惭愧我不是烈马的骑者

  马头琴却唱亮我心底的歌

  追记2006年夏

  前郭尔罗斯建县50年庆典上

  听1199把马头琴大合奏印象

  皇村中学

  80岁的邵某,来访18岁的普希金

  初秋的雨 断断续续飘洒着

  那份凄凉 是少年人意识不到的

  你向前瞩望 却也不知道

  未来二十年 有什么在等待你

  你耽于快乐 一次又一次着迷

  甜蜜地失落转成潇洒的记忆

  读到你的诗 如接到你的利剑

  那流放和苦役的 是你挚爱的兄弟

  告别了自由奔放的大海

  秋日的天地间 驰骋着你的幽思

  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还未升起

  你已在枪声中仆倒雪地

  许多年后 又飘着断断续续的秋雨

  不停地缕述遥远的记忆

  不知有什么会在前面等待

  好几个二十年……青春不再

  远去了 普希钦 恰阿达耶夫

  远去了 凯恩 奥列宁娜……

  生活不止一次欺骗了我

  我也不止一次欺骗了自己

  我手里没有闪光的宝剑

  只有一枝枯涩的笔

  我再也唱不出嘹亮的歌

  去鼓舞人们的勇气

  秋天的树 枝叶正在凋零

  一个个远去了 我同辈的兄弟

  不会再出现十二月党人

  谁在受苦 被追杀或服劳役?

  绝望中仍抱着一线希望

  未来二十年将留下怎样的足迹

  你呼唤的迷人的星辰 将在

  哪一个早晨 照遍黑暗的大地?

  蓝天如染

  一个成年人的童话思维

  2013年11月19日

  晴 风力二三级间四级 风过处

  长空如洗 秋天第一个蓝天

  落叶枕藉着厚厚的落叶

  一个棉猴在落叶上打滚

  滚醒了冬天的春草梦

  滚到仰天长啸 忽见

  四围的山 圈出缸沿 而我

  沐浴在巨大染缸里

  如海的晴空 从蓝靛厂铺开

  靛蓝 靛蓝 靛蓝

  已将天地都濡染

  还要把我通体染蓝!

  染吧 染吧 当我大睁眼睛凝视

  蓝天 就把我双眼染蓝了

  我好似成了一只波斯猫

  只差没有雪白的茸毛

  蓝天如镜 却照不见我

  是不是头发也蓝了

  成了卡通画里的人物

  如果鼻子也蓝了

  未庄红鼻子老拱

  会认我作弟兄

  如果耳朵也蓝了

  那就不是蜜耳朵

  以颜料代糖 不要吃

  如果嘴唇也变蓝

  再不会“红口白牙说假话”

  把我的双手也染蓝吧

  告诉萧红:我跟染坊的姐姐一样

  让同学们不要歧视她吧

  把我的心也染蓝

  写白字的同学会误为:兰心

  为什么一定是丹心照汗青

  蓝色的心有什么不好?也许在梦中

  早已喝了蓝墨水 据说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屈原的汨罗江

  能把我的心染蓝的

  可是比汨罗江浩瀚得多的

  千百万里蓝天的靛蓝啊

  (作者注)蓝靛厂为北京西郊地名;波斯猫凡纯白的,必是蓝眼睛;红鼻子老拱是鲁迅小说中人物;萧红《手》写一女孩出身染坊,因双手染蓝,受到同学嘲讽;余光中诗有云,蓝墨水是从汨罗江流来。

  鱼 目

  鱼目比珍珠更可贵:

  曾经望穿了秋水

  望穿了水中天 水外的世界

  望穿风起于青苹之末

  吹皱了如鳞的阳光

  如鳞的云影摇摇 明明灭灭

  一湾水 青苹在垂钓

  从河曲至于江湖

  风波浩渺

  不见沧海变桑田

  却几经大鱼吃小鱼

  鹬蚌撕咬

  沧海月明珠有泪时

  眼枯无泪

  忆起陷身涸辙中

  相濡以沫

  鱼目微湿

  相约索我于枯鱼之肆

  世上珍珠不多

  鱼目却多如繁星

  每一颗鱼目

  阅尽了

  人间天上水底的历史

  在爱沙尼亚望波罗的海

  太平洋的海水

  是不是

  还和梦中一样的蓝?

  大西洋呢

  地中海呢

  波罗的海呢?

  波罗的海上空的云

  是不是还像

  几百年

  几千年一样

  匆匆地奔走着

  缓缓地游移着

  像孩子一样

  跟太阳捉迷藏

  变换着自己的姿态和颜色

  随风漫步 快乐优游

  而一旦说起百年历史

  波罗的海上空的云

  一朵朵 马上簇拥停驻

  含愁沉下阴翳的脸

  所有的云

  最后化为

  无数的泪滴

  森 林

  在森林里

  没有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也没有谁只见森林不见树木

  人迹所到 和 人迹之所不到

  无处不是树木——森林

  在乡村树比人高

  在城里楼比树高

  不管在城里 在乡村

  这片国土上的定居者

  一半是人 一半是树

  每一个人 每一棵树 都是享有

  不可侵犯的权利的

  公 民

  我们佑护树

  树也佑护我们

  一天烟雨下

  一棵一棵树

  集结成蓊郁的纵深

  走不出的围城

  遮天蔽日的老林

  从青苍到黝黑的巨灵

  与我们交递着呼吸的

  远亲 又是近邻

  心之病

  我厌烦了我的联想 因为

  我怕我的感情或理智出了毛病

  我总是在炎热的蝉声里

  寻找精致的冰凉的雪花

  我总是在北风扎脸的日子

  发现每一朵葵花是一轮太阳

  我总是在废园的残砖乱瓦里

  听见往日红楼洒落的管弦

  我总是在一片含笑的新居

  担心雕花窗变成深深的黑洞

  唉 老是离不开幻觉幻视幻听

  我怕我的心 真的出了毛病

  阿尔卑斯山

  远山蓝色

  近水绿波

  阿尔卑斯在地理书上

  跟喜马拉雅见不着面

  喜马拉雅那边 早年的

  小学生 晚岁白头来了

  远山早已满头白雪

  近水风来浪也白头

  喜马拉雅 阿尔卑斯

  都已老去 千年万载

  山下的人类 将军和士兵

  来来往往 却永远都在童年

  喇叭沟门

  上喇叭沟门

  这是北京的尽北头啊

  四十年前就想来

  喇叭沟门 到了

  1962年的整风整社试点图

  遥远的北京尖顶

  四个小字:喇叭沟门

  有门吗 一道沟一个风口

  大北风白天黑夜推门揭瓦的地方

  也要大会小会查谁家开了小片荒

  谁家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么

  我早晚要上一趟喇叭沟门

  不是去找资本主义道路

  只是去看看

  看看

  喇叭口朝向哪边开

  灌进来的是老北风

  喇叭口该朝南不朝北

  转眼成了一个梦

  埋在心底四十年

  四十年是一条成渝铁路(注)

  四十年是五个八年抗战

  而我去喇叭沟门看看的远大理想

  四十多年都没实现

  四十岁的女儿偶然听我

  泄露了心底这个秘密

  立刻说走 上喇叭沟门

  上喇叭沟门去 不过几小时的车程

  我也说不清

  为什么会走了四十多年

  (注)成渝铁路于1951年建成,当时宣传这是“四十年的愿望”实现了,因为四十年前辛亥革命前后就呼吁修建从成都到重庆这条铁路。

  肖 邦

  肖邦遗嘱将他的心脏送回故国。至今在华沙一家古老教堂的灯烛间安放

  给我一个教堂

  把肖邦的乡心安放

  流亡者的心啊

  尽管

  维也纳

  是欧罗巴音乐的心脏

  尽管

  巴黎

  是世界艺术的殿堂

  肖邦也不仅属于波兰

  他是全人类的钢琴手

  但世界公民

  也有自己的故乡

  把肖邦

  流亡者的心

  安顿在这里

  告诉千秋万代人

  他为什么流亡

  人生几何

  你说你生活在时空中 其实

  人生囿于无数的几何图形

  从彩陶和黑陶的形状与花纹

  青铜器 岩画 和龟背上的文字

  直到电脑制作出的各种图像

  超出了从错觉中诞生的表现主义

  曲和直 方和圆 标志价值和意义

  据说道德听命于变动的不得已

  魔鬼在瓶中 灾难在潘多拉小盒

  而人 在舞动着的多维网格里

  谁能逃出陷阱去观天 回头看

  井口是圆 还是方? 再量量天地的距离

  关东糖

  忘记是谁牵着我的手

  走走,站站,两边排满年货摊

  随着人群走向一老大的城门

  一路买花衣裳,毡鞋帽

  给我买的是粘嘴的关东糖

  为什么叫关东糖呢 我想

  那黑黑的城门洞就是年关

  买了关东糖才能走过去

  过了年关就没有糖买了

  城门洞那边鞭炮噼啪山响

  买了好几挂鞭炮又走出城

  闹不清家在年关哪一边

  关东糖粘牙张不开嘴

  只能听别人数说着童谣

  本版诗歌作者邵燕祥

  著名诗人,散文家,评论家。1933年出生在北京,1949年后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编辑、记者。1958年初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1月改正。1978年至1993年在《诗刊》工作,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曾任中国作协第三、第四届理事,第四届主席团委员。著有诗集《到远方去》、《在远方》、《迟开的花》、《邵燕祥抒情长诗集》,杂文集《蜜和刺》、《忧乐百篇》、随笔集《邵燕祥文抄》、《沉船》、《人生败笔》等。

  本版插图/王小

  (原标题:黄金台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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