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名来自四川、云南等地的农民工,组成一个团伙,偷偷实施着一个令人发指的罪恶。不到一年时间,他们已成功锤杀4名工友,并制造“矿难”假象,骗赔约185万元。这是一个比电影《盲井》所描述的现象还要残酷的世界。
河北南部的邯郸,蕴藏着丰富的铁矿石。这里被誉为现代“钢城”,聚集着大量的矿工。
在这里的矿区,不到一年时间,21名来自四川、云南等地的农民工,组成一个团伙,偷偷实施着一个令人发指的罪恶计划:从招黑工、冒名顶替、矿井踩点,到锤杀工友、索赔,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他们成功地锤杀了4名工友,骗赔约185万元。
这是比电影《盲井》更震撼的残酷现实。电影《盲井》在最后时刻,还让施害者心生恻隐,救了好学而纯朴的元凤鸣。但在邯郸上演的真实版“盲井”却不是这样,“杀人骗赔”实施时,涉及的4个人均无人幸免。
近日,这桩特大系列“杀人骗赔”案在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合谋杀害工友骗赔的21名农民工中,14人来自四川省通江县,5人来自云南。很多参与者,还是同一宗族,是亲戚关系,甚至是姐妹、夫妻或父子。
这是底层人的另一个世界。《南风窗》记者辗转于河北、四川、云南之间,历时一个多月,试图揭开这一比《盲井》所描述的现象更残酷的世界的真相。
PART1
杀人骗赔计划
矿工之死
李子华死了。
他死时,场面相当的惨,头部、面部都被石头等尖锐物砸得面目全非。那是2012年8月2日,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晚9点多,他和几名工友在河北省涉县的一个矿井下干活时,突然遭遇“矿难”, 工友说他是在矿井负责爆破时,不小心炸到了自己。
两年后,《南风窗》记者来到李子华的老家—四川省宁南县白鹤滩镇和平村,并见到了他的母亲郑国珍。在她的记忆中,儿子留给她最后的话是,“我找到女友了,目前和女友在河北打工,等挣到钱就回家结婚”。
但等呀等,郑国珍并没有等来儿子和儿媳妇,等来的却只是儿子的死亡。她也一直不知道李子华的“女友”长什么样。
但李子华的堂姐李子珍知道,“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漂亮”。李子珍居住在成都。他们刚谈恋爱那会,李子华还带他女朋友王正秀去了李子珍家。
李子华和王正秀的好上,颇具“浪漫”色彩。2012年6月的一天,当时正在成都一工地上干活的李子华,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摁错”一个号码,结果才和李子华接上线的。错就错了,这本正常。没想到,李子华挂断电话后,对方还对李子华表现出浓厚兴趣和热情。对方很主动,不断地给李子华打电话、发短信。
一周的电话热恋后,他们见面了。长得不赖的王正秀,1979年出生,彼此年龄相仿。重要的是,她不嫌弃李子华是个泥水工。不嫌弃,也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还体现在行动上—她和李子华一起去开了房。
女方如此轻率,也是李子珍感觉她不大靠谱的原因之一。不大靠谱的感觉,还在于,在成都一起去公园闲逛时,李子珍发现,王正秀一直在打电话。“不是别人打给她,就是她打给别人。”李子珍告诉《南风窗》记者。
李子珍心生疑惑,她甚至劝告李子华,“弟,这女的这么漂亮,你管不住的,还是找个老实的过日子吧。”但李子华讲的都是她的好,“连开房的钱,都是她出的。”李子华告诉堂姐。
2012年7月27日,王正秀将“男朋友”李子华送到了矿井口,让他好好干活,挣了钱,就回去结婚。
6天后的8月2日,李子华死于“矿难”。当天晚上9点多天下着大雨,雷声很大,按照“工友”的说法,负责爆破的李子华把自己炸到了。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死了。
“矿难”真相
李子华被发现死于矿井下以后,矿方让工友通知他的亲属来处理后事,包括赔偿等事宜。但事实上,李子华的母亲、姐姐等亲人,自始至终,都没接到矿方或其工友的通知。因为死者的名字,早已被人替换成“罗时永”。
一切都似乎天衣无缝,死者亲属和矿方谈判、索赔,提出索赔金额100万元。但在和死者亲属谈判过程中,矿方还是发现事有蹊跷,并开始怀疑死者是否真的因矿难而死。铁矿的负责人,最终选择了报警。
涉县公安局介入后发现,死者家属的表现有些异常:一是死者家属并不关心死者的死因。到场的,包括死者妻子、岳母、小姨等,但他们都没过多询问死者的死因。二是家属表情漠然。死者妻子尽管对死者的体貌特征十分熟悉,如身上几颗黑痣、几处伤疤,说得头头是道,但没有失去至亲的悲伤与无助感。三是家属索赔金额让步很大,几近反常。蹊跷的是,民警到访后,受害者家属索赔金额从100万元,陡降到20万元。家属表现出只想草率了事,迫切想拿钱走人的情绪。四是与死者同班的工人,在没向矿方请假的情况下,突然失踪。
随后,警方深入“矿难”现场,提取铁锤并结合死者的特征。查验结果发现:铁锤有强烈血迹反应,死者颅骨等部位有塌陷,背部明显可见钝器打击伤!
事情的真相终浮出水面:“矿难”,其实是由21名农民工组成的“杀人骗赔”团伙共同制造的!邯郸市检察院的起诉书显示:这是系列作案,截至锤杀李子华案发时,不到一年时间里,他们已连续作案4起、杀害4人。操作手法如出一辙,基本按照招工、冒名顶替、踩点、屠杀、骗赔等思路进行。每单案件骗赔60多万元,已骗赔到手的总金额,约185万元。
时常躺在李子华怀中的那个女人—王正秀,其实也是团伙中的一员。从错拨电话,到和李子华相恋,再到开房时,她抢着付房费,去河北时,她主动出车费等慷慨大方、不贪小便宜的形象背后,是从一开始,她就隐藏着这个天大的秘密—死亡计划。
几乎是同样的手法,王正秀也是以谈恋爱的方式,和时年39岁依旧光棍的谢世有接上线的,并最终杀害了他。
真相是,那天并没有发生矿难,李子华是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锤杀。说他死于“矿难”的“工友”,正是锤杀他的人。而手段的残忍,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那一晚,吃过晚饭,和女友王正秀挥别后,李子华和工友徐城德、闫仕勇、陈荣来一起,来到涉县西戌镇“杏仁峧”志勇铁矿矿井下干活。趁李子华不备,徐城德突然持起铁锤,朝李子华的头部猛击。李倒下后,徐城德还上前朝他的头部,狠狠地补上两锤。
这时,闫仕勇将李子华的身体翻转,让他的面部朝上,方便陈荣来毁容。
接过徐城德的铁锤,陈荣来连击李子华的面部。后来,陈荣来还引爆了炸药,将现场伪造成李子华是在爆炸中,被矿石砸死的场景。
爆炸声过后,担心李子华不死,陈荣来返回现场,发现李子华还有气息。于是,他再次拿起铁锤,朝李子华左侧肋部连砸两锤。这时,从竖井上下来的闫仕勇,和正朝矿口走去的陈荣来照了面,彼此都担心李子华命大不死。陈荣来领着闫仕勇,再次返回现场。陈荣来又一次举起铁锤,朝李子华的右后肋连击两下……
罪恶的计划
事实上,冒充李子华,并非在他死后才进行。在他从四川踏入河北的那一刻起,这项“工作”就已经悄悄进行了。
李子华下矿井打矿时,他的身份被人改成了“罗时永”。结果就变成了,死者真是李子华,但身份却是罗时永。来谈判的,被通知来谈判索赔的,也是罗时永的妻子、岳母和小姨等人。
但现实中的罗时永,活得好好的。
“杀人骗赔”的实施,有着严密的运作机制。在“死亡计划”实施中,王正秀相当于公司负责招工的人力资源经理的角色。对未婚,且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子,她以谈朋友的方式,负责出马“钓鱼”,并向对方承诺“外出打工挣钱后,就一起回去结婚”。
“鱼”上钩后,她负责将“鱼”带到作案地,转给“死亡计划”中的另一拨人来负责实施下一环节。对已婚群体,且年龄很大、明显不般配的,不一定由王正秀出马“钓鱼”。但“鱼”的选择,是有考究的,通常选择那些在村里贫穷,没地位,甚至没人关注的人下手。这样,即使他们消失了,也无人问津,减少作案风险。
变称(改变身份),是“杀人骗赔”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以便为随后顺理成章的索赔奠定基础。上钩后的李子华,其变称工作由团伙中的主要成员—张伟兰—来实施。
张伟兰的四姐张国全,有个女婿叫罗时永,罗1983年出生,年龄和李子华相仿。她和张国全道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后,张国全让她的女儿马金花将罗的身份证寄到河北给张伟兰。在安排李子华下矿井打工时,李子华的身份,被替换成了罗时永。
矿井的选择,也有考究。太规范的大矿企,其对员工身份的审核通常很严,不容易蒙混过关。小矿的管理则比较松散,操作也不规范,他们没有很大的官方背景,出事后,通常想借钱消灾—毕竟自身不规范,出事后,政府一查,搞不好自己的矿井会因此被查封。当然,还要选择那些有点经济实力的矿企,至少出事了,对方赔得起钱。这个环节叫踩点,主要由团伙中的王朝松实施。
2012年6月21日至7月22日,一个月里,王朝松先后将李子华骗至河北省武安市寺庄乡顺风一分矿、武安市上泉铁矿、武安市小洪山铁矿图谋杀害,但都未得逞。地点最后选择在河北省涉县西戌镇“杏仁峧”志勇铁矿。动手前,张伟兰还带领团伙中的闫仕勇、李天才等人下矿井查看,他们分析后认为,“要得,可在这里作案”!7月27日,王正秀将“男朋友”李子华送到了矿井口,让他好好干活,挣了钱,就回去结婚。
但5天后,迎接李子华的,不是新娘王正秀,而是工友们丧心病狂的铁锤,还有他们点燃了的隆隆爆炸声。这一切的秘密,一度被深深掩埋在数百米的矿井底下。
这就是杀人骗赔中的第四个环节—杀害。最后的环节,就是前述的谈判骗赔环节了。
王正秀绰号“王疯子”,但她的头脑始终很清晰。在她负责的那个环节,她所走的每一步棋,没有一步是多余的—包括和李子华上床。比如,在索赔时的谈判,冒充者马金花对李子华身上有几颗黑痣、几处伤疤,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些,都是王正秀的功劳。她在和李子华一起开房、滚床单后,清楚地记着李子华的这些身体特征,并讲给了马金花听,而马金花一一铭记在心。
这个团伙,每杀一个人,团伙中的每个人就可分得3万元至4万元。亲自挥锤杀人者,多拿1万元。
今年4月9日至11日,这桩特大系列“杀人骗赔案”在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按照杀人骗赔计划的运作逻辑,如果不是因杀害李子华而案发,可能还会有人被锤死于矿井下!
他们会是谁?而杀人骗赔的团伙,都是些什么人?
PART2
凶手的生存世界
恶劣的生存环境
6月3日,骑着摩托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后,晚7时许,《南风窗》记者从山底来到了山上。“杀人骗赔”团伙中的一名成员—王正富,他的家就在这里:四川省通江县瓦室镇九龙村5社。
家里没人。邻居对着大山吼几声,65岁的王万模,慢悠悠牵着一头老黄牛,从地里归来:裤脚挽过膝盖,腿上、裤上,沾满泥巴。在他身后,95岁的母亲背着背篓,里头零散放着几根油菜、红薯藤。
九龙村5社,在海拔上千米的九龙山上,但村民视野所及,除了山还是山。33年前,王正富就出生在这儿。不甘心长年与松鼠、鸟类为伍的他,少年时,就一次次背着蛇皮袋,通往山外打工。但每年春节或奶奶过生日,他都一次次折回。
如今,站在屋前,提起王正富时,他父亲王万模的脸,扭往另一侧,咬着牙说,“有两三年不回了!人不见,电话也不打!”以前,王正富一个月往家里打“好几次电话”。确实,2012年8月16日,他被警方“抓获归案”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而且今后更长时间,他都回不了家。他父亲对此浑然不知。
摩的司机嘴快,说漏了嘴,王万模以及他哥、嫂子闻讯,即像屋前电线杆般,怔住了。
王万模的表情开始扭曲,他尽量用普通话的口吻,艰难地向记者吐出几个字:“同志!脑袋还保得住没?”但四川的腔调,浓重依旧。
“杀人骗赔案”已于今年4月开庭,但在判决出来前,无人能回答王万模的问题。
变狠
“杀人骗赔”中,王正富并不是最狠的—这是和那些在矿底突朝工友头颅挥锤的人相比。在邯郸市检察院的起诉书中,《南风窗》记者统计发现,21名农民工组成的“杀人骗赔”团伙,近一年里,接连制造4起“矿难”,造成4人死亡。
2011年10月26日,在河北武安市胜利铁矿,锤杀姜发品,骗赔61.3万元;2011年12月7日,在武安市北白石天成铁矿,锤杀袁德福,骗赔61.5万元;2012年5月24日,在武安市万兴铁矿,锤杀谢世有,骗赔62万元;2012年8月2日,在涉县志勇铁矿,锤杀李子华,骗赔100万元,未果、案发。
直接动手杀人的人,有7个,分别是:徐城德、赵俊、陈荣来、闫仕勇、闫登鹏、张成勇、谢友贵。其中,赵俊参与杀死3人,张成勇、徐城德都参与杀死2人。
开庭时,袁德华坐在8排16号的位置上旁听。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最难受的是,他们锤杀我哥哥的过程,太残忍了!”遇害者袁德福,是袁德华的哥哥。邯郸市检察院的起诉书中,这样描述袁德福被害时的场景:2011年12月7日晚7时许,在天成铁矿矿井下,赵俊、张成勇、谢友贵、袁德福一同干活,张成勇趁袁德福不备,手持铁锤朝袁的头部击打,袁向巷道外跑去,赵俊、张成勇将袁拽回来,摁倒在地,张成勇、谢友贵先后持铁锤朝袁的头部击打,后赵俊、张成勇、谢友贵用排险管撬下巷道顶部的石块,砸在袁的身上,将其杀死。
姜发品、谢世有几乎是被以同样的方式杀害。当时,姜发品正在矿底弯腰出渣,赵俊用一尖石头猛砸姜发品的头部两下。姜发品为此还质问赵俊等人。不料,很快就被闫登鹏、张成勇用大石头猛砸头部,直至死亡。随后,赵俊、张成勇、闫登鹏三人,用撬棍、大木头合力将巷道顶部的大石头撬下,压在姜发品的头部、背部,伪造矿难现场。
44岁的闫仕勇和22岁的闫登鹏是父子关系。杀害谢世有时,儿子放风,父亲杀人。检察院起诉书这样描述,“徐城德、赵俊、张成勇、闫仕勇、闫登鹏、谢世有一同在矿井下干活,闫登鹏、张成勇负责放风,徐城德、赵俊趁谢世有不备,先后持铁锤朝谢的头部猛砸数下,将其打倒在地。闫仕勇将谢拖至巷道,赵俊、闫仕勇分别用铁撬棍、排险管,撬起巷道顶部的石块,砸在谢世有身上……”
命如草芥,更多时候,是杀人者不再把生命当成生命。举锤杀害同为社会底层的矿工,手起锤落的那一刻,杀害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的个体生命,也是人性泯灭的过程。这和长期以来,屠杀者恶劣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境遇有关。
被生活锤碎的“徐胖子”
21名农民工组成的“杀人骗赔”团伙中,14人来自四川省通江县,5人来自云南(其中4人来自巧家县,1人来自镇雄县)。另两个人,1人来自河北省南和县,1人来自河南省西华县。他们家乡所在区域都属贫困县,其中,通江、巧家、镇雄三地,属国家级贫困县。
从今年5月至6月中旬,通过飞机、火车、汽车、摩托车等交通方式和步行轮换后,《南风窗》记者走访了18名施害者所处的村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
“杀人骗赔”成员,有着怎样的过去与现状?结果发现,那些在矿井下,凶悍朝工友头颅挥锤的人,并没有凶悍的过去。他们留给家乡人、亲人的印象,普通得如同山上的石头。除陈荣来因盗窃,30年前,曾被陕西省安康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3年外,其他人此前在公安机关都没案底。
走访发现,他们所处的村庄,普遍呈现“贫穷和极度贫穷”的特点。他们的家,大都散居在离城镇较远、山高路陡的大山上。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仅靠种植粮食,难以维持家庭生活。他们村庄年人均收入,在500元至2000元不等。
挥锤者徐城德,人称“徐胖子”,家住通江县文胜乡潭坪村7社。他家房子由“竹匾+泥墙+瓦片”组成。前几年,他的父亲带病上山砍柴,突然死去。死时,手里还握着柴刀,摔死或病死,说不清。约2010年,大雨带来山洪,徐妻上山给农田排水,被冲走、去世了,留下一对不足10岁的儿女。后来,徐再娶妻,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徐出事后,妻子离开了这个家。走时,将一个孩子过继给别人,另一个自己带走,带走的那个孩子,因病,也死了。
“那么大块头,干啥不行,非得干这事!”6月3日下午,徐心尧向《南风窗》记者抱怨侄儿胡来。徐心尧是徐城德的叔叔,侄儿出事后,生活重担压在了他身上。徐城德的两个孩子还在读书,生活费等开支,徐心尧在帮担着。“粮食不值钱,养猪不得价,一年收入不到1000块钱。”徐心尧感到压力很大,但也没办法,因为徐城德的母亲76岁了。在猪栏里,她养了头猪,记者看到,好瘦。徐心尧说,“嫂子智商出问题,能照顾好自己都不错了。”
在村里,徐城德和村民处得不错,也热衷于帮助邻里,从不和别人打架。因穷,但人缘又可以,徐城德的家人一直吃低保。在村里全家吃低保的,还有另一挥锤者—张成勇。
“杀人我都敢”的伪聋
张成勇家在通江县沙溪镇明月沟村3社。和徐城德一样,张为人很老实,但耳朵有点背,他家里也很穷。
因穷,长期以来,张成勇全家吃低保。他被抓后,低保自然没他的份。“按法律,犯罪了,他家人都不能再吃低保了,”3社社长王绍太告诉《南风窗》记者,“但他家太穷了,他女儿又生病。”6月2日,端午节。当《南风窗》记者跨进张成勇的家时,在土墙和瓦片严实包裹下,屋内黑乎乎的,没一丝光线。阴暗角落里,他15岁的女儿张欢在吃饭,米饭泡开水吃,没丁点荤。厨房里,也没有四川人习惯挂着的烟熏腊肉。
这时,本是她准备参加中考的时刻,因患病,张欢无法上学。通江县人民医院的诊断显示,她患有“肺结核、泌胃系结核、右肾积脓、脂肪肝、低蛋白血症和营养不良性贫血”等病症。她19岁的哥哥张健告诉《南风窗》记者,“手术需要好几万块钱,没凑够。家里还有两头百来斤的猪,但毛猪一斤就5块钱。”
张健在遂宁电大学汽修专业,今年毕业,但只能呆在家照顾妹妹。他妈妈因患白血病,7年前就去世了。为医治母亲,父亲欠下一屁股债。开庭时,张健去听了,“爸爸说,杀人是想挣钱还债。”“庭上,我听说我爸第一次(杀人)拿了3万元。第二次,拿了几万块钱,总共不到10万元。”张健说,平时,他爸打工回家,就拿两破衣服,出门时又借钱出去。
张健至今也不明白,平时眼中“挺好的”老爸,怎么变得如此丧失人性?张健说,案发后,他小姨曾向他回忆说,一次,他父亲突然冒出一句“把我惹急了,杀人我都敢!”的话来。或许,此时的张成勇,已从村民、儿子眼中“不吵架、不打架”的老实人,丢掉了人性。
公安之子“志娃子”
6月4日中午,赵连仕家里。躺在沙发上的他,默默看着面前的《南风窗》记者,又看看沙发的扶手。良久,缓缓吐出一句,“判了吗?判了,会不会给我们发个函?”
老人家是一名老公安,他此刻的心情很矛盾。他希望案件早判,自己早解脱。但他又知道,儿子犯的是重案。因此,他更害怕听到判决书下来的消息。
在矿井锤杀“表现积极”的赵俊,正是赵连仕的儿子。赵俊现年41岁,人称“志娃子”,意指“(赵连)仕的孩子”。赵连仕是通江县烟溪乡北雪垭村人。退休前,他一直在通江县长胜乡派出所工作。老人家抓了一辈子坏人,最后,儿子却成了公安抓捕的对象。“以前,他表现还可以啊。”赵连仕说,赵俊只读到初一就出去打工了,打了十多年工,人也变了。
变化的,还有赵连仕。以前,他和朋友一起天天抽烟、喝酒、喝茶,一天能抽掉两包烟。一日三餐,他每餐都喝酒,一餐能喝一斤白酒。他承认,“以前,抽烟、喝酒、喝茶,狠得很。”如今,赵俊出事后,78岁的赵连仕不得不改掉这些雅兴,“开支大呀,我都戒了”,因为还要养赵俊留下的一对儿女。每月,老人家得为孩子的食宿交600元,这还不包括日常的其他开支。赵俊的妻子在镇上没工作,有时打点散工,没活时“就出去耍了”。
“狗日的,以前看起来挺老实的。”北雪垭村村支书陈永美告诉《南风窗》记者,赵俊在村里是守规矩的,他父亲毕竟是公安,管得严。但他想了想又说,人是会变的,村里耕作条件差,人均耕地不足一亩,村民普遍穷。出去打工,没任何技能的村民,经不住诱惑,就出事了。陈永美说,一些在村里很老实的人,出去打工后,也成偷盗、抢劫犯。
“指使”者张伟兰
挥锤者背后,始终活跃着一个女人—张伟兰,1966年7月,出生于通江县沙溪镇大林坡村3社。检察院起诉书和公安局起诉意见书中,杀害4名受害者背后,从招工、变称、踩点到屠杀、骗赔等环节,张伟兰都被描述成“指使”、“安排”、“纠集”者的角色,通俗说,是系列“杀人骗赔案”的操盘手。
张伟兰的父亲张清阶,是个老党员,已去世多年。生前,他育有6女1男,张伟兰是最小的。张清阶也曾任3社社长,对儿女管教很严。村民眼中,张伟兰不讨人嫌,为人处世也不错。对后来的变化,她堂哥张国林认为,家庭负担重或成主因。张国林告诉《南风窗》记者,张伟兰的哥哥张国祥,小时候在山上被毒蛇咬了,成了残疾人。几个姐姐出嫁后,张伟兰留了下来,因为她要照顾哥哥和母亲,所以她老公伏怀山,是以上门女婿的形式,迁到大林坡。
张伟兰生了一对儿女,夫妻也挺恩爱的。但不久,常年在外打工的伏怀山,让夫妻情感亮起红灯。伏在工地上和一姓闫的女人好了。这女人,是马天义的老婆。多年来,伏、马两家关系不错,马也一直追随伏在工地上干活,伏的女儿还认马天义做干爹。
当老婆和伏怀山好后,马天义不再追随伏怀山,他回老家和张伟兰好上了。之后,张伟兰随马天义出去打工。再后来,伏、马以及他们的相好,都极少回村,村民也不知他们后来的情况。不过,对伏、马两家的情感经历,村里以及隔壁村的人都知道,村民称之为“换妻”。“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搞机场时发生的。”村民陈洪林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段情感经历,工地上很多人都知道。后来,他们是否还在一起,没人说得清。
农村,婚姻很大程度意味着,夫妻一起供养这个抗风险能力极弱的家庭。婚姻失败,意味着生活重压全在一个人身上。母亲、哥哥以及两个小孩,都需张伟兰抚养。在大林坡村,一个男人养4个人都很难,何况一个女人?
房子是农村社会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但十多年来,持续在外打工的张伟兰,她的家依旧是最破的。直到案发前几个月,张伟兰才在靠近沙溪镇中心的地段,置地要盖一栋楼房,地基已挖差不多了。“出事后,人们才知道,她建房的钱是怎么来的。”大林坡村村支书陈洪坤告诉《南风窗》记者,出去打工前,张伟兰的表现还不错,没干过坏事。
但这个没干过坏事的女人,后来竟组织别人一起干。前文提及的王正秀,其找李子华到矿上打工等,就是张伟兰让她找的。
王被抓后,留下1个儿子2个女儿,都由她丈夫的哥哥唐福兴在抚养。“12岁的侄儿已经不读书了,整天就在山上闲逛,”唐福兴告诉《南风窗》记者,两个侄女,每人每天都喊他要2块钱买零食,“不给嘛,送她们到学校一放下,她们又都抓住我的衣角,跟着我回家,不肯上学。”唐福兴说,孩子的父亲被关了,母亲也被关了,如果都重判,他养不活这些孩子,更不要说教育了。
王正秀的家,是个泥墙塑起的房子。前几年,她老公因盗窃被抓,关了起来。随后,倒下的,不只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还有她家的房子。王正秀此前春节回家,吃住都在唐福兴家。她家房垮后,唐福兴在上面种些玉米。长势很好,但弟媳和弟弟都看不到了。
害怕重判,是施害者家属的共同心态。王万模也说:“如果王正富被判十几年,出来后,我也不在了。”
PART3
底层人的相遇
生存境遇更恶劣的受害者
从四川宁南到云南巧家,《南风窗》记者还逐一走访了4个受害者的家庭。结果发现,他们不仅更贫穷,而且更不幸。因贫穷,即使普遍被村民视为老实人的谢世有,直到39岁都没有交过女朋友。李子华31岁,也没人愿意和他结婚。正因如此,王正秀先后哄他们“去打工挣钱后,就回家结婚”的承诺,才如此有诱惑。另两个被杀害的—姜发品和袁德福,尽管都结了婚,但家的概念是虚的,他们的妻子长年在外打工,对他们不闻不问。
2009年10月21日,在宁南县竹寿镇长征村,苦苦等待多年后,袁德福终于等回了妻子刘兴莲。妻子此前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和他联系。但刘兴莲不是回来和他一起过的,而是将15岁的女儿从他身边带走。同时,递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书,上书“由于袁德福家庭困难,女方主动提出帮助袁德福现金2000元”,算是女方对他过去养育女儿和夫妻那段情感的买断。
“改嫁了,嫁到江苏去。”袁德华说,侄女被带走后,掏空了哥哥的心。他发现,哥哥时常一个人在屋里看着女儿的照片,发呆。
姜发品也因穷,才“倒插门”到宁南县竹寿镇联合村做上门女婿。女方是个已拥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不穷,农村人是不愿做上门女婿的。”6月7日中午,姜发品的侄儿姜水华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与叔叔“出嫁”的,还有奶奶。但在婶婶家,他们过得并不幸福,“奶奶的眼睛不好,年纪很大了,还得洗衣服。婶婶从不帮洗”,这是留给姜水华儿时最深的记忆。
姜发品夫妻在村里常吵架,甚至打架。后来,姜发品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都出去打工了,留下姜发品一个人在家。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没了家庭温暖的姜发品,感觉一个人在家没意义,这才出去打工。儿子和女儿,毕竟都是妻子前夫去世时留下的。姜发品快40岁时,也和妻子有了孩子,但夫妻不和,妻子把娃扔给姜发品带。“婶婶说,孩子是你的,你自己带。”姜水华说,叔叔一个大男人,不会带孩子,但他又喜欢喝酒。晚上睡觉,不知不觉压到了小孩,天亮才发现孩子没气了。那会,孩子才出生10多天。
5月31日下午,姜发品的养子李远富在成都告诉《南风窗》记者,继父嗜酒如命,喝酒后常常打他,也打妈妈,甚至妹妹13岁时,继父企图强暴她。正因如此,李远富才带着妈妈和妹妹出去打工,那些年,他们确实和继父没联系,也不知道他如何去了河北。
在河北,姜发品曾给姜水华的母亲打电话,“嫂子,我在井里打矿,有点辛苦,也有点危险”。嫂子告诉他,“那就回来吧,春节回我们家一起过年”,因为姜发品家一直没人回来。姜发品当时说,“没路费回家。”
此后,很久,姜发品都没和姜家的人联系,他父亲隐约感觉不对劲。姜水华说,爷爷常一个人摇摇头说,“那个人(姜发品)不在了,一定是不在了!”
他们的家庭是非,再纠缠已没有意义,何况这个家庭已足够脆弱了:2013年4月,在广东省中山市的一间出租屋内,李远富的妹妹李远美,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了起来。这一年,她19岁。死时,留下一个不足两岁的女儿,孩子属未婚生子。村民都说,李远美生的是女儿,对方不愿意和她结婚,想不开,她就上吊自杀了。
叹息,应避免的惨剧
其实,谋杀者张伟兰和被杀害的姜发品、谢世有,都有极为相似的家庭背景。首段婚姻,和她组建家庭的伏怀山,是上门女婿。姜发品也是。谢世有的父亲,在他还小时就去世了,他母亲后来招婿上门。谢世有的生父,是在上山砍柴时,摔到沟里死去的。“那天是年初七。”施国林平静地告诉《南风窗》记者。
施是谢世有的母亲,没人能理解这位64岁的老人,历经青年丧夫、晚年丧子,是何等的切肤之痛。也没人知道,父亲同样死于上山砍柴的徐城德,如果知道谢世有和自己有相似经历时,会不会还朝他挥锤?或在挥锤的那一刻,少出点力?
其实,施害者和受害者,都应该有着底层人感同身受的命运境遇。他们本当通过辛勤劳动来改变命运。遗憾的是,由于施害者的残暴,把悲剧又演变成惨剧。
来源:中国青年网
已收藏!
您可通过新浪首页(www.sina.com.cn)顶部 “我的收藏”, 查看所有收藏过的文章。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