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澜沧江综合科考队的一支分队为了探路,离开位于青海省玉树州杂多县扎青乡然曲河旁的一号营地,在荒野中驱车四五个小时,当晚落脚于闲置的一个冬窝子。这是牧民冬天放牧的住房,由四面土墙围成,中间一个简易的灶台,以牦牛粪作为燃料。
晚上狂风大作,窗外风雨飘摇,漏进屋里的雨水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来自北京的一位年轻记者说,她整宿望着窗外不敢睡,担心附近山上的藏棕熊拍门进来。
在杂多,熊的故事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它们不仅攻击人和牲畜,还毁掉了不少牧民的冬窝子。然而,“犯案”的藏棕熊是国家重点保护兽类,近年来人兽冲突加剧,这是动物保护人士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棕熊传说
“一个老阿妈在野地里竖了个房子,她去打水回来看到一只熊进了家门,吓了一跳说:太可怕了!难道世界末日来了吗?这时候熊回答她说:老阿妈别害怕,世界末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来了!”尼尕说了一个有关熊的段子,引来旁人哈哈大笑。他坐在然曲河边的草甸上晒太阳,离他不远处,几只鼠兔探头张望,随后自顾自地追逐。
44岁的尼尕是青海省玉树州杂多县扎青乡的书记,土生土长的杂多人,高大孔武,肤色黝黑,年轻时曾当过兵,复员后先后在杂多县结扎乡、莫云乡和昂赛乡任职,2010年调任扎青乡。
扎青乡地处扎曲河北岸,有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从玉树县到杂多县的路上,南都记者就目睹了一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在公路边的草甸上起舞。
“最可怕的就是熊!”尼尕说,“以前的熊只会攻击人和动物,现在已经开始攻击房屋了。”他前一天刚刚听牧民说,一家人花了5万块钱建的房子,每年都遭到熊的攻击,里面的粮食和家具都被熊糟蹋了。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熊进门之后,竟然能够顺利找到面粉、酥油和蜂蜜等,饱餐一顿之后还把吃不了的食物混在一起。
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赵翔已经在高原上工作了两年,他说听说过最“文明懂礼”的一只熊,进入房子之后吃完食物就出来了,没有做任何破坏。而其他故事中的熊似乎都是坏脾气,一番饱食之后顺带把家具也拍个稀巴烂。
尼尕说,每年扎青乡都会统计受野生动物影响牧户的数据,去年在扎青乡放牧的牧民全部遇过熊灾,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更极端的事件发生在玉树县通天河保护站。保护站工作人员扎西文沙告诉南都记者,去年4月份,该保护站范围内一只熊杀死一名误撞熊窝的妇女,其家人气愤不已,跑上山杀了3只熊。
这件事就发生在通天河保护站范围内。“可能是在抢回尸体的过程中把熊杀了,那我们怎么办?”扎西文沙一脸茫然,“把人抓起来?不可能吧……”
相比之下,牧民们对狼和雪豹的容忍度更大一些。尼尕认为,草原狼不会攻击人,只是喜欢吃牛羊,而雪豹有很多食物,很少攻击人和牲畜,只有饿极了才会吃牛羊。
24岁的桑丁一家住在扎青乡战斗村扎阿河边,他说有时在山上放牛,眼睁睁看见对面山上的牛被狼吃掉却无可奈何。“被狼吃就吃了吧,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没有什么好愤怒的。”
玛沁县阿尼玛卿雪山站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之一,站长才旦加说,阿尼玛卿雪山在当地被视为神山,山上的狼则被视为山神的看家狗,雪豹也被视为山神的象征。
但对于来自熊的攻击,牧民们无计可施。
人类侵占棕熊领地
杂多县内有多少只藏棕熊?其数量在增加还是减少?藏棕熊的食物链发生了什么变化?对此,尚无人能用具体数据来回答。
与此同时,中央与地方政府对三江源地区生态保护的重视程度不断升级,不仅于2000年建立自然保护区,随后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在2011年批准建立三江源国家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
事实上,整个三江源生态保护实验区都缺乏可靠的生物多样性数据,如何保护就成了空中楼阁。摸清三江源地区的生物多样性“家底”成为当务之急。环保组织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简称“山水自然”)从2012年起开展生物多样性快速调查工作。
今年7月6日,山水自然联合杂多县人民政府、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IB E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和阿拉善SE E生态协会发起的溯源澜沧江———中国(杂多)澜沧江源综合科考活动正式启动。
为期6天的考察中,科考队有不少令人激动的发现。胡若成是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大二的学生,同时也是该校绿色生命协会会长,在科考队中专门观察鸟类。至7月11日科考结束,他一共记录了52种鸟类,这个长长的名单中包括黑颈鹤、胡兀鹫、金雕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有纵纹腹小鸮、黑耳鸢等8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北大经济学院环境经济学专业的学生史湘莹则从附近的扎西拉吾寺取回寺僧拍下的雪豹视频,其中一个视频拍到了四只雪豹同时出现在一块岩壁上的场景。另外一支分队则追踪到一个熊窝,牧民告诉他们,熊害和狼害严重,他们都不敢再养羊了。在冬季牧场,雪豹也会下来吃牛羊。
那么,人兽冲突为何加剧?
如果简单地认为熊多到成灾,那就大错特错了。
扎西文沙说,熊的领地意识非常强,一旦人进入其领地,就容易发生冲突。
在尼尕看来,熊与人争食可能是食物出现短缺。“三江源一期工程实行,进行退牧还草、生态移民,加上对孩子教育的考虑,好多牧民搬到县城,这里的牛羊也不多了,棕熊的食物变少,只能攻击房子。”在扎青乡,57.6%的牧户搬离了牧场,其中格赛村和战斗村只剩30%牧民在山上。杂多县过去是拥有100万头牲畜的牧业大县,如今只有40万头牲畜。
青海省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董得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随着人们放牧区域逐渐从原来的2000多米上升到现在的4000多米,侵犯了野生兽类的生活领地,迫使其不断迁徙。此外,近年来牧民修建操场围栏,阻断了野生兽类的食物来源,同时限制了野生兽类的活动范围,也是野生兽类接近人类的原因之一。而且,牧民灭鼠和捕猎旱獭等行为,也造成了野生兽类食物链断裂,迫使其不得不寻找新的食物来源。
探索补偿机制
正是在这为期3年的三江源调查中,山水自然发现,人兽冲突呈愈演愈烈之势:棕熊、雪豹、狼等食肉类动物愈加频繁地捕食家畜,牧民深受其扰。
通天河保护站工作人员扎西文沙透露,对于野生动物造成的损失,政府推出了补偿机制。2011年9月6日,青海省政府公布了《青海省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失补偿办法》,该办法指定由县级人民政府林业行政主管部门负责本行政区域内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失的核实、认定工作,其中规定造成死亡的,应当支付死亡补偿金和丧葬费,总额为全省上年度农牧民年均纯收入的22倍。
但补偿制度的实施似乎并不理想。扎西文沙说,去年发生熊吃人事件之后,当林业部门工作人员到达事故现场,找了几天都无法找到“肇事者”。“如何申请、如何补偿,我们也不清楚,好像是动管局在管。”他指出,自然保护区里的工作涉及农、林、动管局等7个部门,其中权责并非泾渭分明,即使身为保护站的核心工作人员,也并不了解补偿机制的具体情况。
扎青乡书记尼尕很无奈:“乡里一年只有开展工作的经费,没有额外收入去补偿,只能等上级政府的支持。今年听说对遭遇熊灾的家庭有少许的补助,但对受灾的牧民来说,不会起到多大作用。棕熊现在受国家保护,我们不可以去伤害它,但我们希望政府采取一些防护措施。”
公益组织也开始了缓解人兽冲突的尝试。从2009年起,山水自然就在四川甘孜雅江县探索“人兽冲突补偿基金”。他们选择了2个项目村进行试点,与当地林业局、寺庙及试点村民共同成立了“人兽冲突”四人专员小组,其中2个试点村专员分别为1人,寺庙专员1人,林业局专员1人,并与村民共同制定了《人兽基金管理办法》。2010-2011年,2个试点村参与农户共计49户,受理肇事案件145起,赔偿金额21440元。2012年起,项目试点村从2个扩展为5个,基金参与人数达124户,补偿金额共计14530元。
从2011年起,这种做法又在玉树囊谦县香达镇前多村开展。山水自然与村里的老百姓、林业局及寺庙一起建立了“家畜保险基金”,当地牧户用给牦牛上保险的方式参与到保险基金中。其中,前多村百姓自发组成3个冲突记录小组,共11人参与记录损失,他们还共同商讨出一套管理办法。办法规定:家畜损失赔付的前提是没有野生动物被猎杀以及看管好自家的牛羊,同时开展定期野生动物巡护工作等。一年之中,基金共完成了66起案件的理赔工作,7户没有任何损失的牧户因放牧管理良好而得到了奖励。
然而,目前的“家畜保险”机制却并不适用于扎青乡遭遇的熊害,因为在这里,熊害已经不是偶发事件,而是必然现象———100%的牧户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政府、牧民、环保人士深感头痛。
采写:南都记者 刘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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