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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 我们在武汉现场

2020年初 我们在武汉现场
2020年02月11日 18:31 新浪新闻综合

  原标题:新冠特刊 | 2020年初,我们在武汉现场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武汉现场:抗击新冠肺炎]

  记者 | 吴琪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汉口火车站。

  1月23日,大年二十九。上午8点40分、50分,墙上的时钟往前走,随着一拨拨人上车,庞大的候车大厅,像被一支巨大的画笔一笔笔抹去了人群,留下空白。

 封城后的火车站。(远征 摄) 封城后的火车站。(远征 摄)

  过去十几年,我每次回武汉老家的生活,都是围绕这里展开。我父母和弟弟一家就住火车站旁边,汉口站是中国最大的欧式火车站,像个巨大的嘴巴,把南来北往的人群,吞进又吐出。它是号称“九省通衢”的武汉的一个缩影,人间兴旺的代表。根据铁路部门的预测,眼下的2020年春运,汉口火车站将发送旅客585万。按照汉口站的准备,当天旅客发送量应该接近15万。但是此刻,人只出不进了,候车大厅剩下不到千人。赶在上午9点多前进站的人,才有可能搭上火车,离开这里。

 1月21日,武汉火车站候车大厅,戴着口罩的旅客在候车。(中新社供图) 1月21日,武汉火车站候车大厅,戴着口罩的旅客在候车。(中新社供图)

  1月17日,我坐着高铁回家,从北京到汉口,心想这恐怕又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春节吧。武汉的家距离华南海鲜市场不到1公里。回家前,我陆陆续续看到武汉有不明肺炎的消息,但不觉得很严重。而且这个冬天碰上我爸妈70岁生日,他们等着我们一家三口回家,然后定下1月21日跟亲戚们共30人一起聚会。谁能料到, 1月21日我突然开始了武汉新冠肺炎的采访,仅仅三天时间,这座城市顷刻间从一派繁华到关上大门。

  “金银潭医院,爸爸妈妈你们听说过没有?”1月20日,我在家刷手机新闻的时候,忍不住问。我以为是自己作为武汉人的孤陋寡闻。

  “没有听说过啊,哪里有这个医院咧。”

  金银潭这个地名,武汉人都知道。武汉因为水系发达,被称为“百湖之市”,很多地名里有“湖”“潭”这样的字眼。但是“金银潭医院”,是个让人非常陌生的地方。

  武汉的好医院非常多,就拿汉口火车站这一片来说,有句话叫“解放大道三把刀,同济、协和、161”,想去哪家看病都方便。后来我同事的采访也证实了这一点,武汉的三级医院有61家,其中三级甲等就有27家。武汉人对自己城市的医疗体系很自信,我们从来不觉得,这个强大的医疗系统,会有一丁点儿承受不住的可能。所以当武汉金银潭医院作为不明肺炎的治疗医院,在新闻里偶尔被提及时,我们仍然觉得这事离得比较远,一个不知名的医院就能对付。

  1月20日,武汉街头戴口罩的人仍然很少。按照我家计划,明天全部亲戚大聚会,我觉得我必须对眼下的肺炎有个态度了。肺炎这事如果比较严重,肯定应该取消聚会。我心里稍有迟疑,难得的是,爸妈比我预计的要开明。按照我说的一一打电话给亲戚解释,取消了聚会。

 一位戴着口罩的市民骑车经过华南海鲜市场。 一位戴着口罩的市民骑车经过华南海鲜市场。

  我上网查了一下金银潭医院,它也叫作武汉市医疗救治中心,是湖北省、武汉市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医疗救治定点医院,我看到这个信息的感受是,第一,新冠肺炎应该不是这家医院擅长的,武汉在“非典”中死亡的病例非常少,新冠肺炎对武汉人来说是陌生的。第二,既然这次启动的金银潭医院是传染病医院,说明武汉这次疫情比较严重。

  我给主编李鸿谷打了个电话,他也认为应该派记者。同事王珊在我们做决定之前,已经跟我说,愿意到武汉做肺炎报道。我在社会部的记者群里问了一下,然后正在湖北咸宁家里休假的记者张从志,也决定加入报道。

  1月21日下午,我们三人就住进了武汉金银潭的一家酒店,然后迅速开始了解情况。两位记者去华南海鲜市场摸情况。我们三人在酒店房间第一次碰面时,都没戴口罩,觉得戴上了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是等王珊和张从志出去采访了一圈后,两人戴着口罩进来我的房间,“刚刚见到病人了,我们怕传染你”。

 本刊记者王珊(左)、张从志(右) 本刊记者王珊(左)、张从志(右)

  “你们在哪里见到病人的?”我觉得很奇怪,这么轻易就能见到病人吗,这不是个传染病吗?

  “就在华南海鲜市场,市场虽然关闭了,有人担心自己的铺面,还回去看。他们不少人就在市场旁边住,一栋楼好几家病人,有一家带我们进屋了。”

  然后两位记者详细说了这一家人的情况,男主人刚刚病愈出院,女主人李桂芳(化名)1月11日发病时,医生说她病情不严重,每天来打针就行。医院病人已经很多,像她这样自己每天去医院打针的病人不少。

 蔡小川 摄 蔡小川 摄

  我觉得比较奇怪,李桂芳去的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只是一家二级医院,平时那里病人少。如果连这家医院都有很多不明肺炎病人,那其他医院的情况不会乐观。李桂芳第一次去看病时,医生护士只戴着口罩,几天后医护人员从头到脚防护了起来。李桂芳从排队到输液的等候时间,从3小时变为了7小时,病人显然非常多。

  我赶紧进一步询问武汉的医生朋友罗晓力(化名),他所在的是一家三级医院,他看到的情况更严重。

 蔡小川 摄 蔡小川 摄

  但他们医院有医生因为在微信里讲述此事,被有关部门训诫。罗晓力说,这种训诫给了医生们不小的压力,他很无奈,“我在亲戚群里一再提醒大家出门戴口罩,不要聚会聚餐,但又不能说不明肺炎的情况,只能是躲躲闪闪。如果早十几天能让我们医生预警,情况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1月21日晚上,王珊联系上一位刚刚到武汉考察过的香港病毒学家,他的嗓子因为一时生病失声,在微信里用文字劝我们:“马上离开武汉!”他判断武汉的肺炎疫情已经非常严重,都快到战争状态了,怎么还没有人拉警报呢?武汉没有在传播初期控制住病毒,很快会造成大面积感染。他建议我们赶紧离开武汉,回到家里自我隔离两周。

  我说服了罗晓力简单见了一面。1月22日中午,我到了医院门口,他说我们应该在另一个大门见面,但一再嘱咐:“你不要穿过医院,戴了口罩也不行,全是病人,千万不要从医院里边穿过来!”

 医务人员身着防护服接诊(中新社供图) 医务人员身着防护服接诊(中新社供图)

  我本以为他这几天被调去协和医院支援肺炎“前线”,他说:“哪里用协和医院?我们这里就是前线。我这里已经几百名疑似病人,检测盒子基本发不下来,很难确诊。但这个病毒导致的肺部病变,与其他疾病导致的完全不一样,看CT就很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幸亏,我家取消了昨天的寿宴。我哪里知道,距离我家准备聚会的酒楼仅两公里处,这家医院的肺炎疑似病人,就已有几百例!真是一墙之外,世界迥然。我也以为在几乎人人都用微信、微博、抖音的今天,整个社会并无秘密可言。可是一个这么大的突发事件,犹如大片墨汁浸入白布,看见的人被戴上了严严实实的“口罩”,公众依然在狂欢。

  1月22日下午,《三联生活周刊》的微信公众号推出了我们武汉肺炎的开篇报道:《武汉新型肺炎:为何直到今天才引起更大注意?》。这篇文章迅速获得了很大的反响,千万读者读了文章,大家意识到,武汉不明肺炎显然没有得到与它的严重程度相匹配的重视。

 医生在给患者做核酸检测。(远征 摄) 医生在给患者做核酸检测。(远征 摄)

  作为一个有近20年采访经验的记者,让我吃惊的是,这篇报道的采访难度相当小。一般我们做深度调查,往往核心信息源很难接近,可这次我的感觉是,只要有人去武汉某个医院看一眼,找一线的医生聊一聊,找排队的病人聊一聊,正在疯狂席卷武汉的疫情,如此显而易见!这就像一锅要煮沸的面条,炉火烧得很旺,泡沫层快速地越涨越厚,很快就要溢出了锅。但就是有那么薄薄的一层皮,紧紧扣住了信息的口,让这个在医生群体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实,就是传达不到公众层面。

  让我感到更深一层无奈的是,我们看到的,不是人人都拥有手机吗?不是人人都在忙碌地发微博、发微信吗?为什么在1月23日武汉骤然封城前,医院的世界与公众的世界,楚河汉界呢?医疗专业群体,在我们的社会里,就如此没有话语权吗?我们是生活在2020年的信息社会吗?真相难道可以被屏蔽在每一部手机、每一张嘴后边?那我们每天都在忙着表达什么呢?

  这个时候,谁应该是引起所有公众警惕的机构呢?谁能承担也应该承担这样的职责呢?

 远征 摄 远征 摄

  1月22日这天,武汉市卫健委又突然公布,7家发热门诊定点医院为新冠病毒患者的收治医院。我看到这7家医院的反应是:在有61家三级医院的武汉,为什么突然开辟7家二级医院作为定点医院?我们平时生病了,极少会选择这些医院,这里边大多数医院的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而且,武汉头两天刚刚宣布61家发热门诊医疗机构,现在又让这7家定点医院接收新冠病人,其他医院不能接收,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肺炎病人的大转移,从原本散布全市的医院,一日之间奔向7家没有准备的二级医院。传染病人原则上不是应该尽量不移动吗?而且,7家二级医院在数量上能否满足病人的需求?在治疗水平上,面对这种传染性强的新型病毒,它们难道比三级医院更有实力吗?

  实际上,以武汉当时感染的病人数目,7家二级医院远远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1月22日晚上,我们记者看到了武汉市七医院门口,病人在半夜里排着长队的视频。寒冬半夜,人们拖着病弱的身体和对未知的恐慌,显得有些木讷地,在医院门口长长的队伍里。记者张从志赶紧联系了一家求助的人,写出了那篇《武汉肺炎重症患者:一床难求》。

 蔡小川 摄 蔡小川 摄

  一旦进入病人的世界,就发现此时的武汉,已经有很多人在求助了。从对全国读者来说,大家刚刚获得武汉封城消息不久,就在下午1点看到我们推送的文章《武汉肺炎一线医生口述:大爆发期或将到来》。这位一线医生的判断,与我们采访的病毒学家、公共卫生专家的判断一致,这篇文章为推动社会各界对武汉疫情的重视,起到了一定的拉响警报的作用。

  我们一旦进入了这件事情,各种信息渠道向我们敞开,武汉的一线医护人员、患者和家属、医疗卫生和公共管理专家以及与武汉有各种联系的朋友们,也成为向我们提供线索、反映情况以及诉说感受的人。

  想想武汉的特色之一就是高校多,全国有多少专业人士是在武汉读过大学的啊,他们的青春与江城缠绕在一起。那些在武汉街头吃过热干面的人,那些被武汉的长江汉水走向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那些老以为武汉人说话是在吵架的人,那些登过黄鹤楼游过东湖的人,此刻,心都被牵扯住了。

 蔡小川 摄 蔡小川 摄

  我们的第二批记者在武汉封城后,“逆行”到达前线。我这里也成为一个信息交汇处,前线记者、医生、武汉的亲人朋友、校友们,我们密切地沟通着最新信息。《三联生活周刊》的微博因为不断更新疫情消息,与读者的互动变得特别活跃。这也帮助我们能够迅速了解各地的真实状态。我们编辑部的记者,就像被磁铁吸过来的磁砂,一个个加入了疫情报道小组。

  从1月22日我们《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推出第一篇武汉新冠肺炎报道,截止今日,我们已经连续推出了50篇记者的采访报道。今天,我们的记者们,又刚刚做好了一整本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的最新报道。

  摄影记者蔡小川的一组图片和文章,在武汉封城的第十天发了出来。蔡小川在文章里说:“来之前,我不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图片摄影能起到什么作用,我来拍这些东西是想说明什么,但我想如果不能在这个时刻近距离记录他们,可能也是一种冷漠吧。”

 忙碌的医护人员(蔡小川 摄) 忙碌的医护人员(蔡小川 摄)

  其实无论作为文字记者还是摄影记者,在到达武汉之前,在深入疫情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像我们这样执着于做社会调查的记者,在这个时代似乎早已不合时宜。大家反复告诉你,没人愿意读长文章了,如果几秒钟不能抓住一个人的注意力,你作为传播者就失败了。还有多少人愿意思考严肃的问题呢?有多少人愿意谈论疾病、公共卫生、城市管理这样的话题呢?有多少人觉得灾难可能离我们如此之近呢?

  蔡小川拍了一张萧瑟的街道,只为左下角有一个抱琴的老人,琴声给整条街一丝生气。他也拍出太阳时晾衣服的老人,那种失序时难得的生活秩序。空旷的街道,站立的树木,无言的建筑,不说话的人。

 蔡小川 摄 蔡小川 摄

  无常,让我们惊觉日常的价值。

  回想起1月17日,我坐着高铁回家,心想这恐怕又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春节吧。

  原来,平淡的生活才真的了不起。

 

责任编辑:范斯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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