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精神之旅

　　不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精神世界里，丁一的追寻其实是亚当和夏娃之间的永恒寻找。插图水濑

　　《我的丁一之旅》史铁生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定价：27.00元

　　这些年看的书越来越少，但有几位作家，只要出了书，定会买了来看，史铁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怀疑的同时，却越来越信服的一个作家。这是个无畏的时代，无信仰无敬畏，史铁生却偏偏要在“无”中生“有”，倔强地在被虚无日益瓦解的现实之上建立澄明坚定的方向。非常有意思的是，当这个时代的小说家都热衷于强化小说的物质功能，忙着挖掘私人经验兑换性感故事之时，史铁生却愈加淡化故事的情节，沉迷于小说的精神功能，无畏地在抽象的精神国度里深入前行。《我的丁一之旅》依然是如此。

　　这部小说的文字依然充满史铁生的标记，古典、诗意、灵动，在看似散漫实则缜密的结构里，精心构筑了一个睿智空慧的哲思世界。“我”、“史铁生”、“丁一”，三体合一，实乃身器和心魂互相寻找的一人。

　　同《务虚笔记》一样，小说里的人物都模糊了具体特征，幻化为一个个象征符号，代表的是终极追问的思考人类。姑父的故事、依的故事、娥的故事、秦汉的故事、丹青岛的故事等等，都是形不同质同的丁一故事，就是关于爱情的故事。“丁一”更多是人类身体的符号，是“器”“形”、而“我”则是“魂”“灵”“心”，丁一之旅或曰史铁生之旅不过是身魂互相寻找之旅，是“为了千年一回的心魂团聚”，是“为了曾经的眺望以及未来或永久的依归”，是亚当寻找夏娃的爱情之旅。

　　史铁生说“爱是孤独的证明”，丁一寻找夏娃的旅程就是两个孤独的人相互寻找的过程。这个孤独的旅程，丁一和夏娃以什么方式走入并实现了爱呢？”性是语言，是表达，是独特的话语，或者只是一种必要的形式。”爱与性，从来就不可分割，真正的完整的爱必将起始于性的完美结合。如果仅仅爱是性，那爱就是一种本能了。不是的，“爱，也不是本能，爱是智慧”，爱给予亚当或者说丁一智慧的力量，“智慧总是看见人的缺憾，人的罪性”，是呀，在这条孤独的爱情之旅中，爱情与道德、性与爱、爱情与忠贞、爱情与背叛、性爱与自由、虐性、ED……这都是怎样的人间难题和折磨？”是谁想出这折磨的？

　　是爱。”（艾略特）在史铁生的人性世界里，爱愿充满在一切的苦难与收获里，也是他追问人性秘密的一以贯之的方向。

　　丁一寻找到娥，也就是亚当寻找到夏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丁一和娥都模糊了世俗界定，更属于神灵世界。属于灵界的爱的意志在走向理想的过程中无比强大，某些时刻甚至可以覆盖俗常。去寻找和夏娃的契约，其实是去完成超现实纬度的契约。然而，即便是神灵，即便有着怎样逻辑严密可能确凿的爱情理想，最后都要落入尘世，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选择过滤并前行。

　　史铁生也意识到这一点。当“娥”最后选择了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她也就选择了日常理性，日常生活由此显示了巨大力量，丁一终于带着爱情理想离开人世。这似乎是一个陷阱，日常生活日常经验的渲染与强调恰恰是造成某些当代小说粗鄙之根源，没有超越日常现实的精神冒险和哲思飞跃也多少显露着作家们的某种逃避。但是，当史铁生在他的抽象国度里构造起一座座坚实的理性大厦时，却最终又遭遇到日常生活对于人类终极精神和爱情理想的瓦解。娥的选择，丁一的离去，丹青岛的命案，这些作为小说的结尾，我个人觉得笔力稍有不足，略显匆忙。日常生活的力量、爱情扩大后随之的权利扩大……这一切在爱情国度里将具备怎样的位置？又会带来爱情怎样的变化与命运？这些命题的论证显得不如小说前面部分从容。

　　或许接下来的一部作品，作者会再次直面日常生活，完成更为艰难的精神之旅吧。

　　从精神的开发和哲思的深邃来说，这本书依然带来惊喜，但惊喜之余，却滋生出一些轻微的失落。

　　从文体的新意来说，史铁生似乎并没有走出务虚之夜。我总觉得，小说是个讲述故事的过程，故事里有道理还要有情节。小说空间取决于作家的经验和想象，要真正还原经验和落实想象，我认为小说空间应该同时具备抽象和具象之美。只有当具象有效勾连想象与现实时，经验和想象才真正完成了小说赋予的使命。抽象之花曾经在务虚之夜盛开得璀璨绚烂之极，在丁一之旅也同样登峰造极，但如果能通过一个秘密暗道，回归到具象之本，那也许更能完满地完成小说的文体使命。

　　无论怎样，史铁生的意义都不会仅仅是文学史的，他多少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某些精神信仰的保证与信心，至少他是我一个人的迷信。在细碎的苦难里，在坚硬的现实之上，依然可以期待生命之花有意义地真实地开放！

　　□书评人徐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