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本能和作家的本能

　　■感动瞬间

　　《遗产》

　　作者：菲利普·罗斯

　　译者：彭伦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1月

　　定价：15.00元

　　要把照片里那个男人健壮结实的形象和沙发上这个饱受折磨的形象统一起来，既不可能，也不无可能。我绞尽脑汁让这两个父亲合二为一，也是一件让人头脑混乱甚至地狱般可憎的事情。但是我突然间感觉到，我能很清楚地想起拍摄这张照片的那个时刻，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甚至相信，我们的人生似乎仅仅经过了时间的过滤，相信每一件事情实际上是在同时发生，相信我回到了布雷德利海滩，他高高地站在我身后，正如此刻他在我面前几乎已经死了。

　　■编辑手记

　　□黄昱宁

　　三月的最后两天。我很庄重地把MSN签名改成“各位热爱《遗产》的朋友说句话”。马上就有人自投罗网：“嘿，你是说我吧，书刚看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遗产》悄然面市以来，整整两个月了，“感动”之声不绝于耳，自告奋勇写书评的与日俱增。在出版业浸淫日久，替自己责编的书组织评论乃至自卖自夸本也是寻常事，可是，当你并未刻意播撒过煽情的种子，却收获到越来越多的“感动”时，那种感觉，还是有几分异样的。不过，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意外。第一次读到《遗产》原版样书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因此书而生的感动，至少在中国大陆，极少有人比我经历得更早。

　　记得当时书才读了两章，我已经在心里暗暗认定，这是菲利普·罗斯———这位离诺贝尔最近的美国作家最容易被人亲近的作品。《美国牧歌》和《人性的污秽》里压倒性的史诗腔调在《遗产》中给收敛了大半，没有那么政治也没有那么美国，视野集中在罗斯创作史上空前狭窄的时空里：犹太老头老罗斯，卑微得仿佛除了身为罗斯的父亲，他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罗斯笔下；而且，假如他不是罹患绝症眼看着来日无多，他的故事也没有任何理由插队排进他那文豪儿子的创作日程表。

　　菲利普·罗斯是在用本能写《遗产》———儿子的本能和作家的本能，且儿子的本能压倒了作家的本能。字里行间，大师凡俗乃至偏狭的一面呈现无遗。随着紧一句慢一句的叙述，你渐渐看到，这真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被千家万户反复上演的父子伦理剧，只是，罗斯选择表达得更直接更痛切更坦诚。

　　他告诉你，当他拿着父亲的脑部核磁共振像时，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些脑部组织曾是那么蛮横专断，带给他怎样无穷无尽的烦恼；他告诉你，当父亲真的决定要立遗嘱把积蓄全部留给罗斯那相对拮据得多的哥哥时，当初主动提出这个方案的菲利普·罗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他还告诉你，当他替父亲收拾大便失禁后留下的残局时，他在心里“对这个被软骨瘤挤压的沉睡中的大脑说，一次也许足够了；如果让我天天干这个，我最后就不会这么激动了。”在那一段里，菲利普·罗斯一字一顿地点题：“我得到的遗产：不是金钱，不是经文护符匣，不是剃须杯，而是屎。”

　　这些段落是那么绵密那么界限模糊，以至于现在我为了写这篇手记再回去寻找原文时，总是能意外发现一些别的让我生发联想的句子。它们的总和构成了厚重的、密不可分的整体。

　　作为将原文和译文逐一核对的责任编辑，我比谁都清楚，这些句子也跟那些“大脑相片”一样，当初曾经带给译者彭伦多少烦恼———虽然比起罗斯的那些长篇小说，这部文字相对平易的非虚构作品，难度尚未达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但是，你看着原文下笔有时候真的会心惊肉跳，生怕文字一改、语气一转，那隐藏在文字里的趣味就没了，或者那些上下文里毫无暗示的犹太典故就给漏了……再细看下去，仿佛连罗斯先生那张严峻的脸也要从书页上凸出来，他大约会看着我们问：“请问，我是这个意思吗？”

　　所以翻译、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也是一个互相鼓励的过程。译者的举步维艰与编者的如履薄冰遥相呼应。

　　而大洋彼岸的菲利普·罗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厉：审校后的译稿必须交由经纪公司找来的专业人员再审一次———幸而我们过了关，而且得到了“完整、准确、注释详尽”的评价。不过，仍然要借此机会感谢那个我们至今不知其详的审校者黄红宇。

　　如今正式出版的书，也接受了不少他（她）的修改意见。

　　因而，不到200页的《遗产》中译本，留下了三个人前后两年推敲的痕迹。

　　所以，把书交到读者手里的时候，我的底气是空前的充足。这不是一本注定具备所谓畅销元素的书，但我在越来越多的博客上看到有人在谈论它，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读着读着就流了泪———我不意外。在“小众菜园”论坛上，作家孙甘露说另一个作家陈村在饭店房间里念《遗产》给他听———我也不意外。我只是想，下一次有机会碰到陈村的时候，一定要问问，他读的到底是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