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流出来的文明

　　四年前，悉尼召开世界华人反独促统大会。其时，我正在澳大利亚工作，应会议组织者的邀请，充任新闻顾问，和代表们厮混了两三天。闲聊的时候，来自墨尔本的一位华人对澳洲人的眼睛发表了一番感慨。他说：澳洲鬼佬的眼睛透明，眼光像刚出山的泉水，不含一点杂质；在中国，只有三岁的小孩有这样的眼神，再大一点就没有了。他把白人称作“鬼佬”，却居然以诗一般的语言由衷地赞美他们。我原来只是觉得澳洲白人总体上比较友好，比较热情，并没有特别注意过他们的眼睛。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观察他们的眼睛了，发现从那里

　　白人的骨骼和黄种人不同，特别是面部，高的地方高得突出，低的地方凹得明显。他们的眼睛大，尤其是姑娘，眼珠子大大的，蓝蓝的。由于眉骨突出，眼眶凹陷，那大眼珠子显得很安全，你不必担心它会从眼眶里掉出来。那深邃的眼珠子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配合发达的面部肌肉，能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达得十分到位，甚至有点儿夸张。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接受过“端庄文静”、“笑不露齿”一类的教育，而总是让内心的情感一股脑儿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在我们这里，陌生人相遇，他们的眼睛必定是呆滞的，面部肌肉是绷紧的。“视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对他微笑，和他说话，他的眼睛里会露出怀疑和警觉，他会怀疑你是否有精神方面的疾患。在我们的文化里，陌生人是毫不相干的人，因此也是不可信赖的人，不必招惹的人。但在澳洲，素不相识的人，不论男女，狭路相逢，四目相对，他们的脸立刻像花朵一样绽开，眼睛里发射出喜悦的光，满面春风地问候，那样子好像遇到了多年失散的老朋友。看那眼神，可以知道他们的心不设防，不仅不设防，还有亲和力。他们把社会看作一个大家庭，一个部落或者氏族，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不管认识与否，都是相互关联的，可以信任的，是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帮助的。

　　人多的地方，当然不必与陌生人一一打招呼。这时候，他们的眼神是平和的、舒展的、自然的、本色的，像山里流出来的小溪，平静和顺，一派天籁。你丝毫看不出他们有炫耀自己的门第、财富和地位的企图。如果你发现自己挡了他的路，让在一边，他必定道谢，他的眼神也同时传达出喜悦和感激来。这种神情，只有在一个平等意识占据了统治地位的社会才能有。在这样的社会，谁都没有权利傲视他人。如果有什么人这样做了，会被众人鄙视，人家会觉得此人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档次不高的人。这就很没有面子了。

　　在我们这里，常常有一类人，到了公共场所，总要刻意表现出自己仿佛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上等人，睥睨群伦，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上等人不幸偶尔进入了下等人的场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贵族血统，不知道他是鸡群中的凤凰，百兽中的雄狮。你给他让路，他一扬头过去了，毫无逊谢的意思。在他看来，下等人给上等人让路，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但有时候，他可能什么都不是，刚刚从低矮逼仄的住处钻出来。他只是在一种虚拟的环境中体会上等人的荣耀和自得罢了。这是数千年等级社会的余绪。我们的同胞太不能抵御帝王、贵族、豪门一类的诱惑了。

　　我们有一类同胞，如果他们不满意某个人，他们的眼睛就像刀子一样锋利。钢铁的刀子可以伤人皮肉，眼神的刀子则伤人的心。这类人恰恰就喜欢从别人因中刀而痛苦中获得快感。这就不仅仅是等级观念，而是市井流氓心理作祟了。

　　通常情况下，笑模样总是友好的使者。也有例外，最近有报道说，一位法国游客在新西兰游览毛利人住地时，因为忘记了导游事先的警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结果被愤怒的毛利人用脑袋撞断了鼻梁骨。据说，毛利人之间传达友好的媒介物是脚下的一根羽毛或者树枝，而不是笑容。笑容被理解为嘲笑。这样的文化冲突太极端了。一般来说，只有恶毒、鄙视的眼神才会引起冲突。报纸上不止一次地报道，某人仅仅因为看了别人一眼，就被人打死了。其中一次，还发生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我想，行凶者固然野蛮，理应得到惩罚，但反过来一想，被害者的眼神是否太锋利了些，使凶手感觉受到了伤痛？

　　在澳洲，我没有遇到过锋利如刀的眼神，即使当我失礼的时候。

　　记者俱乐部每年举行一次聚会，内容是品酒。会员凭票入场，可以品尝几十种葡萄酒，下酒的是各种精致的小点心。酒和点心都由厂商赞助。活动中途的抽奖是高潮，大家都很兴奋，纷纷把自己的名片放进一只纸盒里。有一年聚会，当主持人讲话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手持纸盒在一旁等待。我无意间看见她在纸盒里翻动着，不知不觉就把眼光停住了。她仿佛预感到人群中有人在注意她，突然抬头，发现我正在看她。这时，我有点心虚。因为，用眼睛直盯盯地看人是不礼貌的。根据在国内的经验，对方一定会不高兴，给你一个白眼，意思是：看什么看？流氓！但是，出乎我意料，她对我调皮地一笑，还做了一个鬼脸。她丝毫没有怀疑我有什么不良的揣测，也不想借此表现自己的贞洁和高贵。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纯真，表达的是她对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友爱。

　　科学家说，再深沉老练的人，他内心的秘密也会被他的眼睛泄露出来。以色列人已经据此研究成功了利用眼神测谎的仪器，据说比传统的测谎仪更灵，更准。我想，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应该从中得到启发，将人的眼睛列入研究范围，从中发现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社会的文明程度与和谐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