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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纪人纪事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11日08:15 东方网-文汇报

  记林毓生

  海湾战争时,我去夏威夷参加中国文化讨论会的第二天,林毓生也来了。我们见面后,他就约定当晚到我房间来看我。这天晚上我们的交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直到深夜十二时以后才散。他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说话甚至时时会口吃。我逐渐了解到,他讲话的时候,对于遣词用语是非常顶真的。但这并不是为了语惊四座,扬才耀己,也不是为了刻意雕

饰,炫人耳目。他是平实的。了解他的人可以懂得,这是由长期从事理论工作所养成的习惯。加上他那毫不苟且的认真性格,使他在讲话的时候,唯恐词不达意,尽量想说得最准确、最完善,因此他无论在与人谈话或在会上发言,有时都会讲到一半突然而止,口中喃喃,似乎在与自己商量,斟酌如何表达。每逢出现了这种情况,会场上总会有人发出笑声,但是他全不在意,下次仍然一样。后来我们接触多了,我发现这种认真精神在他修改自己文章时更为显著。经过催促,文章交来了,于是修改的漫长历程开始,他的传真一个个发来,约他稿子的刊物编者开玩笑说,他的传真永远是逗号,而没有打上句号的时候。他的认真被有些人视为“迂”,但我不这样看,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性格,虽然在程度上我是比不上他的。我们在夏威夷最初见面的长谈中,他向我谈到台湾问题。他的谈话使我感觉到,他不是关在书斋里啃书本的学究,而是一个关心世事和人类命运的知识分子。

  他小时随着双亲到台湾落户,对台湾有着深厚的感情。(后来我听王蒙说,他在北平上小学时,林毓生也在北平,上同一个学校,而且两人都常被老师所称赞。)他关心台湾的民主进程,他是以一个超党派偏见的学者来谈论这一切的。他还谈到他到美国后和台湾一位青年学人的交往,当这位青年学者由于在台湾争取民主而被关进监狱,他想方设法去救援,按时探监,送去书报,并共同学习讨论问题,长期不懈。

  这些经历都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徒然对他萌生了好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在谈论中,所显示的那种出于自然的对人平等的态度,这是许多人不容易做到的。因为那些人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使人慑服,对人考量,或向人炫耀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是质朴的,在他的身上你不可能找到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人类的感情是微妙的,你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不是对这个人经过了审慎的衡量或理性的分析,而是凭借着他所说的某些具有个性特征的话语,或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它们好像是他的心灵窗口,把他的内心和人格全部呈献在你的面前,而这一切又多半是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发生的。

  一九九一年

  记冯契

  冯契长我五岁,战前,我们都在北平读书,都参加过“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那时他在大学,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战后,一九四八年我被派去编《展望》周刊,冯契是撰稿人。由于地下环境,我只能深居简出,所以又失去结识他的机会。粉碎“四人帮”后,我受聘去华东师大中文系兼课,他在哲学系,仍未见面。我和他虽然相识很晚,可是我拜读过他的大作,被他的道德学问所吸引。一九八八年,在他带动下,上海成立了中西哲学和文化研究中心,他被推为会长,但他却执意要我担任名誉会长。我推辞不掉,这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无论从学问资历各方面来说,我都是晚辈。但他总是厚人薄己,对于名利地位从不放在心上。

  冯契治学严谨,学识渊博。早年,他曾将认识分为三层,即以我观之的意见、以物观之的知识、以道观之的智慧。冯契终其一生都是一位智慧的探索者。读冯契文章,不得不惊叹他的头脑睿智,思想清明。后来我和他见面多了,更觉得他是一位极其淳朴、温静、谦和的人。他与人相处,毫无高深莫测的哲学家的架子,更没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现在有些学者喜欢故作高深,雕琢矫饰,眩人耳目。冯契和这种人两样,他最不喜欢玩弄词藻,卖弄才情,而是处处显示其自然本色,可以说和时流的作风恰恰相反。在单纯中蕴含着深刻,朴素中寄寓着睿智,冯契的为文正如他的为人,他的为文和他的为人是一以贯之的。我以为如果要学习他,就需要像他那样去参悟人生的真谛,也需要像他那样拥有宽广的胸襟怀抱。

  一九九五年三月四日

  记冯定

  “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我像许多救亡青年一样,以极大的热情去寻找左翼读物来阅读。当时上海拥有一批才华出众的理论家,冯定就是一个。其他还有艾思奇、钱亦石、孙冶方、骆耕漠、薛暮桥、何干之、李平心、许涤新、胡绳、顾准、金仲华等等。我就是在那时读到贝叶的著作的。所以,我认识冯定以前就知道他了。

  一九三八年底,地下党文委派我和殷扬(后改名杨帆)带领二十几位文艺青年,随上海各界救亡联合会所组织的慰问团,前往新四军。慰问团行至金华受到国民党干扰,殷扬嘱我带一名同志先行。行前,殷扬写了一封临时介绍信,要我交给贝叶。

  我随新四军交通员阿陀,由金华出发,经岩寺、太平,到了泾县找到新四军军部的接待处。可是接待处一时不知贝叶是何人,几经周折,才弄清楚原来贝叶就是冯定。冯定当时在新四军宣教部任科长,宣教部部长是朱镜我。我和冯定见了面,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他穿一身灰色军装,右臂上缝一块新四军的徽号,上面印着“抗敌”二字,字下面有一个端着刺刀冲锋的军人的木刻像。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脱了军帽是一个剃去了头发的光头,带着眼镜,脸上皱纹很多,说话声音微弱,但是精力充沛。

  在宣教部时期,我天天和冯定在一起。他领我见了朱镜我,朱当时患有严重的胃病。又领我去见了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后来我回上海,还读到过袁国平的《关于文艺问题的讲话》。我和冯相聚的日子里,他总是那样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情绪兴奋地谈论。他曾多次劝我到陈毅(当时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部队活动的金坛一带去看看,他对陈毅十分钦佩。

  当时冯定和我谈到大城市的许多知识青年,要求抗日,纷纷涌往解放区,他说这些知识青年到解放区后往往要经历三个阶段:开始满怀热情,带有主观幻想,以为那里一切都新,一切都好;可是到了解放区后所见所闻,往往不如自己想像那样美好,因此未免失望,甚至灰心丧气。他说从这一阶段跨到下一阶段很重要,主要看如何磨练自己,使理想和现实趋向一致。我清楚地记得,他讲这些话时,完全像一个理论家那样阐发自己的观点,和别的老干部很不同。他纵使在解放区,也仍旧和他在上海从事文化工作时一模一样,保持着原来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这给我的印象很深。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华东局与冯定重新见面,发现他身上这种所谓“书生气”的特点始终不变。

  解放初,我在华东局宣传部工作了一个短暂的时期,那时华东局的宣传部部长是舒同,副部长只有一位就是冯定。我和他分别十多年后重逢了。

  在华东局宣传部,我发现冯定的办公室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报,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这在当时是罕见的。有一次,他作工作部署,突然加进了一段插话。他讲到法国耶稣会教士,为了传播他们的宗教信仰,历尽艰难困苦,深入人迹罕至的中国腹地,与当地的居民打成一片。他说这些教士不怕肮脏,竟依照当地风俗,把对方从身上搓下的泥丸子一口吞下。冯定认为传播自己的信念和真理,就应有这样的勇气。这时我和他虽然没有个人的交往,但是我隐隐感觉到他在思想深处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种精神使他陆续写出了后来收入《平凡的真理》中的那些文章。在这本著作里,他对个人崇拜进行了批判。他好像是国内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理论家,这使我对他深深怀着敬佩之情。据说,五十年代反修时,在批判他的会上,有人提出他反对个人崇拜,是追随赫鲁晓夫。他竟一本正经地辩解说:“我批判个人崇拜,是在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作秘密报告之前。”

  我在华东局工作中还有一件事与冯定有关,那就是有一次他曾对我同情胡风的文艺思想提出了告诫。他说胡风的文艺观点有些是对的,但也有许多是错误的。又说毛主席最近把胡风的书都看了,认为在根本上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要我跟党走,而不要跟胡风走。这在当时对我也起过一定的作用。

  二00二年

  记郑桐荪

  一次在谭其骧家谈天,谭出示所藏郑桐荪纪念册。谭与郑桐荪(之藩)是亲戚。郑先生为父执辈,住在清华园西院。那时郑桐荪和熊庆来是清华大学的数学教授。华罗庚年轻时学历资历不足,经熊、郑二先生力荐,被破格提拔到大学教书。当时学界有影响的前辈,几乎无不爱才若渴,常常无私地提携后进。

  郑先生是科学家,听父亲说,他在业余的时间研究清史,造诣甚深,常常有人前去论学。这和今天一些科学家只知自己的专业,很少过问文史哲的情况完全不同。一位在北方某大学任教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里虽然已经恢复了文学院,可是那位学理工出身的校长,对于人文学科一窍不通。他不明白学文史哲有什么用。据说,他曾说学文学的也许还可以做做宣传工作或者文秘工作,但学历史、哲学有什么用呢?

  今天像郑桐荪那样文理兼通的科学家愈来愈少了。许多只懂自己专业的科学家在大学掌校,大学的文科也就办得奄奄无生息。他们不知道人文精神的失落,终将导致人民素质愈来愈低。

  我和谭其骧说起童年时,我的父母和郑先生夫妇是很好的朋友,两家时相往来。郑先生的儿子士京比我略小,常在一起玩。他的身体孱弱,人也很文静。可是士京的姐姐士宁却像男孩子一样顽皮。她和我的两个姐姐是朋友。听二姐元美说,有一天一位外国教授去清华园访问郑先生,刚在沙发上坐下,士宁跑进来对这位客人的高大鼻子感到了兴趣,嘴里说:“真有意思!”就爬到客人身上在他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郑先生事后只是说了她几句,并没有严责。他们家就充沛着这样一种平和的气氛。郑士宁后来成为数学家陈省身教授的夫人,如今不知她情况如何。

  一九九零年

  补记:

  近读姚昆田所赠《南社人物传》,始知郑先生曾加入南社,是南社中俊彦人物。柳亚子常和他赋诗酬和,称郑的文学修养为他“所不逮”。柳亚子还在诗中说:“艺苑真同畏友看”,对郑推崇如此。

  二零零三年

  摘自《人物·书话·纪事》王元化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42.00元

  

王元化纪人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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