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鲁迅逝世70周年:鲁迅是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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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1月01日13:59 南方人物周刊 | ||
-陈丹青 一 鲁迅先生的纪念会,70年来不知开过多少次了。在中国,鲁迅至今是个大话题。
概括说来,从鲁迅逝世的1936年到1980年代初,“鲁迅话题”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话题”。此后,鲁迅话题逐渐被移出政治范畴,挪进学术领域。近20多年,鲁迅话题由“在朝”转向“在野”,随即在学界与民间展开“鲁迅争议”,王朔,是这场争议的发难者。 到了新世纪,“鲁迅争议”衍生了“还原鲁迅”的愿望。就我所知,不论是鲁迅的“捍卫派”还是“质疑者”,近10余年出版的鲁迅专著大幅度超越旧有尺度,试图描述真实的鲁迅。旧史料出现新的解读,一些新的史料披露了。其中,最可注意的声音来自鲁迅后代:先有2002年周海婴回忆录《我与鲁迅七十年》,后有2006年海婴先生大公子周令飞在交通大学的一场讲演,这位鲁迅的长孙直截了当问道:“鲁迅是谁?” 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关于鲁迅最为激烈而讽刺的发问。这一问,宣告70年来我们被告知的那位鲁迅先生,面目全非。 二 我们可能都会同意,几十年来,中国历史远远近近的大人物许多都被弄得面目全非。而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从50年“政治话题”到近20年的“鲁迅争议”,中国毕竟有所进步了,今天,鲁迅的读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鲁迅生前的语境。 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还原”。 鲁迅先生的寿命是50多年,他死后被政治化也有50多年;鲁迅著作是一份遗产,被极端政治化的鲁迅是另一份遗产。鲁迅的幽灵、鲁迅的读者,70年来始终在两个鲁迅、两份遗产之间游荡。 这是鲁迅公案的一面。另一面,我们看看西方。譬如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尼采……都是巨大的历史公案、文化公案,他们在身后被不断解读、塑造、发掘、延伸。他们属于不同的国族和时代,但不属于政权;他们对文化与政治发生深远影响,但从未被现实政治吞没;他们的主张阶段性过时了,因为后人接续了他们的文脉;他们历久常新,因为他们早经熔铸为文化之链与历史坐标。 而鲁迅的命运,正好相反。他死后50年,曾有无数革命者或权势者的鲜花奉献到他的墓前,近20年,鲁迅才算清静了,不再被乱用,也不再被供奉。从炙手可热到暧昧的冷漠,都是反常,都归因于历史的冻结。 90多年前,鲁迅誓言“放孩子们到光明里去”。今天,浑身光明的孩子们应该放鲁迅回家。鲁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们的命题可能是 :“救救鲁迅”! 三 鲁迅身后的所有话题,是鲁迅先生的问题,还是我们的问题?如果是鲁迅的问题,他的遗作俱在,要争议就争议,无所谓还原不还原;如果是我们的问题,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还原鲁迅?怎样还原?有没有可能还原? 我想来想去,答案是:一、问题出在我们 ;二、鲁迅很难还原 ;三、要还原鲁迅,还原无数历史人物,有待于“我们”发生根本的变化;四、这种变化不论是良性的、恶性的、还是中性的,过程会很长——可能需要另一个70年——但眼下这变化已初露端倪。 所以重要的不是鲁迅,不是还原,而是“我们”的变化。 以下试着扼要谈论鲁迅为什么难以还原,为什么这“难以还原”是我们的问题——最近,香港凤凰台就鲁迅逝世70周年采访我,给我一组关于鲁迅的质疑。有的早就听过,有的闻所未闻。记忆所及,仅举如下数端: 1.鲁迅的思想可以商榷吗?2.鲁迅喜欢骂人,是否导致人们在“文革”中互相攻讦斗争的恶习?3.鲁迅的名句:“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是否助长了中国人的恶? 在半小时访答中,我无能展开谈论,现在顺着问题想下去,我清清楚楚看见,问题在我们,在那份鲁迅政治的遗产。 其一,鲁迅可以商榷吗?这是典型的奴才思路,是极权文化才会提出的问题——所有人物与思想都可以“商榷”,理应“商榷”,但我不用“商榷”这个词,那是中国式伪争论的代用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 其二,鲁迅喜欢骂人,是否导致“文革”期间人们互相攻讦斗争的恶习?阿弥陀佛!这样的问题需要回答么?有趣的倒是看看别的国家、别的时代,文学家思想家怎样骂人。太远的例子不去说,仅看比鲁迅略早、略晚,或大致同期的人物:有人问福楼拜最近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继续诅咒我的同胞,向他们头上倒粪便;托尔斯泰一辈子骂人,谁都骂,骂皇帝和教主,骂莎士比亚和尼采,骂前辈赫尔岑,骂老朋友屠格涅夫,当然,也骂他自己;尼采的咒骂则指向整个基督教世界,他说,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那就是耶稣,而基督教是两千年来欧洲最大的政治……在中国,应该为温柔敦厚的好人们编一册世界文豪骂人史,虽然全世界没有另一个国家发生过“文革”,那样人整人。 这种人整人的基因、模式、话语方式,在30年代的左翼内部已经发难,成为“五四”百家争鸣的异化。80年代出版了鲁迅论敌骂鲁迅的大部头史料,90年代有一部书叫做《鲁迅:最被污蔑的人》,历历举证鲁迅被谩骂被围攻的史实。这里仅举一例,即在新中国文艺牌坊中仅次于鲁迅的郭沫若同志,30年代公然宣判鲁迅为“双重的封建余孽”。当郭同志出口定罪前,他自称几乎不读鲁迅的书。 其三,鲁迅“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这句话居然“助长了中国人的恶”?且不说此话通不通,这是什么逻辑?莫非此后至今遍中国滔滔不绝的恶人们在作恶之前,都曾请教过鲁迅的著作么——恶意,分两种,一种是自知其恶,一种竟出于所谓“善意”,若是今天还有中国人以这样的“善意”去责难鲁迅,这善意就是十足的恶意。 不过以上的问,以上的答,都愚蠢,那是一笔现代中国是非观的糊涂账。可资详实对照的是鲁迅时代与我们时代的差异,这差异,才是还原鲁迅真正的难处。 四 以下粗略排列一组时代背景、社会指标与文化形态,借以提醒我们为什么难以还原鲁迅。 鲁迅青少年时期,中国有大清政府,有康梁乱党,有孙中山革命党,有民间集社,有列国的殖民地。鲁迅壮年时期,北方是军阀政府;南方是国民政府;江西是苏维埃政府。鲁迅的中期与晚期,中国有南京政府与延安政府,在他居住的上海,有日租界与法租界。 鲁迅在北京厦门广州上海时期,学界有前清遗老,有各省宿儒,有留日派,留英派,留美派,留德派等等,各有主张和势力。政治流派,有君主立宪派,有共和派,有保皇派,有三民主义,有共产主义,有资本主义,有自由主义,有法西斯主义,有民族主义,还有无政府主义。大家要知道,虽然昙花一现,形同儿戏,但上世纪20年代前后,中国的政党出现过上百个。 鲁迅的同学、战友、论敌,有的是国民党要人,如蔡元培和陈仪;有的是共产党要人,如陈独秀与瞿秋白;有的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共产党员,如郭沫若与田汉,有的既是学者教授又是党国重臣,如胡适之;当然,自也有许多无党无派的文人。察看鲁迅通信的朋友,有国民党军人,如他格外溺爱的李秉中;有鲁迅为之谋职,解放后被镇压的国民政府县官,如荆有驎;也有偏右的青年,如选择台湾的台静农。鲁迅与好几位左翼小青年从亲昵到绝交,但与国民党军政界或右翼小朋友反倒未有闹翻的记载。鲁迅的外国友人,则有俄国没落诗人爱罗先珂,有美国左翼史沫特莱与斯诺,而内山完造与增田涉等等日本友人,非左非右,并没有政治色彩。 说到鲁迅与他同代人的交友范围,今天即便人脉最广、身份最特殊的角色,也不可能与背景杂异、截然对立的人群维持朋友关系。从50年代到70年代,朋友等于朋党,胡风集团、二流堂圈子,均曾获罪,关押自杀多人,并株连千百。政治集团的类似案例更是不可胜数。80年代迄今,则朋友关系大致是权利关系,或以升官,或以发财。相对纯粹的私人友谊勉强恢复常态,然而众人的出身、职业或有差异,但我们全是国家的人,教育背景和整体人格都是一样的。 总之,鲁迅与他同代人的生存版图,鲁迅与他敌友置身其间的言行空间,我们这几代人不可能想象,不可能亲历,不可能分享其中具体而微的日常经验。 至于鲁迅的言论与思想,再早、再晚,都出不来。他的时代,是春秋以来惟一一次短暂的“百家争鸣”时代。倘若他被认为高于其他人,因为有其他人;倘若其他人不怎么认同他,说明他的时代群雄并起。他身后被高悬、孤立,使我们只能仰望他一个。近20年,那个时代与他对立的学说大约出齐了,然而最初的阅读形同训条与烙印:我们读鲁迅在先,读其他人在后,听他骂人在先,得知骂他的文章在后。这种先后差异,不可低估。 但这些都不重要,真的要害,是我们几代人早已被塑造为另一群物种。我们的困难不单是认知鲁迅,而是如何假借鲁迅认知我们自己。 五 所以周令飞想要知道“鲁迅是谁”,真是情由可原。这命题不如一反,由鲁迅发问:“令飞是谁?”——令飞与我同岁同届,我一见他,除了头十秒钟的惊喜,随即发现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我在他脸上搜寻鲁迅,结果读到所有老知青的心理与生理密码:16岁我下乡落户,在赣南零上40度的酷暑中割水稻;他16岁当兵,在东北零下40度的严寒中站岗。80年代我去了纽约,他去了东京。他的人格成长与他祖父没有任何相似之点,却和我一模一样。 我也见到令飞的爸爸。多么熟悉的老上海人。海婴替代鲁迅经历了新中国的一切。在他的回忆录中,许广平先生晚年经历了所有国家高干的悲喜剧,那是由人事处、房管所、中央领导、以及历届运动编写的剧情。假如鲁迅先生半夜回家,海婴母子必须花费无数口舌才能使鲁迅听明白——其中只有一部分早已为鲁迅所熟悉,那就是左翼分子的上纲上线、弄权整人。但他绝对想不到,当年左翼小圈子的暴戾日后竟扩大为全中国数十年的斗争生活,单是左联“元帅”周扬同志成了文化部长,“文革”中又遭批斗的个案,就会使他大开眼界。 这就是鲁迅决定拯救的孩子们。调动他平生所有经验,他也弄不清这些孩子玩的是什么把戏。 70年历史,是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的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认知系统都很难真正奏效。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民国物种已经灭绝了,包括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与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他与同代人的血脉教养,可以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是中国第一代自由知识分子——或曰,难道时代没有进步吗?我相信诸位不会误解我在夸大过去,贬低今天。至少,一个物质的现代化中国足可使鲁迅目瞪口呆——鲁迅早年在北京穿着单裤过冬,无缘享受空调;鲁迅坐汽车有感于道路坑坑洼洼,无缘驰骋高速公路;他主张抛弃毛笔,可是未曾梦见电脑;他晚岁收藏不少《世界裸体美术全集》,可惜看不到今日的超短裙……当然,一个价值迷失的中国也足使鲁迅哑口无言。不过他早已经预先绝望过了,好像知道将要认不出未来的中国。 我们再来看看西方人物的身后命运。譬如,启蒙运动确实塑造了今日西方,尼采果然标举了新型知识精英的立场,马克思大大颠覆了资本主义。然后,启蒙先贤、尼采学说、马克思主义不断被后代展开、追问,并持续超越。当列维·斯特劳斯怀疑晚辈福柯或德里达的学说时,他知道审慎而准确地用词;罗兰·巴特出道之书《写作的零度》旨在与长辈萨特辩难,而他在最后著作《明室》的扉页,题写“献给萨特的想象”……十倍百倍于鲁迅曾经耗尽心智的文化论战,在西方从未停止,那种激烈、深度、不苟同,尤其是丰富的建树,远远超过鲁迅与他的论敌。文人,在西方从未被打倒过,而是被质疑;从未被神化,而是被纪念;从未被架空,而是实实在在地被试图理解、被持续研究。我所亲见的西方人谈起他们的先贤与哲人,从不大惊小怪,只是平静而诚恳的尊敬。 我们只有一位鲁迅。他的大半命题在今日中国远未过时,却被迫停在过去时,正像被阻断的航程。他总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又总是在我们够不着的某处,他甚至不属于自己的后代。当周令飞问道“鲁迅是谁?”我猜想,他愿意代表的身份不仅仅是鲁迅的后代。他与父亲在家里提起祖父,恐怕不常称之为“爸爸”、“爷爷”,而是直呼“鲁迅”,就像70年前周作人指着自己妈妈说:“这是鲁迅的母亲。” 说来不仅是令飞的祖父,“五四”前后的重要人物都被架空了、作废了: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陈独秀、梁漱溟、马寅初……这份名单顶多进入学术研究,不再发生温热、投射光芒。他们的命运模式是这样的:先是失败的历史英雄,接着,空留英雄之名而遭遇历史性失败。 “鲁迅话题”不能只谈鲁迅。只谈鲁迅,将会加深他的孤立。“鲁迅研究”本该是文化研究,然而我们时代货真价实的文化在哪里,又拿什么去研究鲁迅?去年、今年,我曾被两次纵容谈论鲁迅,竭尽全力想象我心目中的大先生,总觉得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巴特谈论纪德,纪德谈论陀斯妥耶夫斯基,或者博尔赫斯谈论叔本华,昆德拉谈论贝多芬,他们不必顾虑时空的阻隔,因为他们当然地属于同一的、有效的欧洲人文传统,不曾迷失于历史谎言,更不会在历史断层的隙缝中坐井观天;当以赛亚·伯林甚至从康德的线索中清理出民族主义信号时,他是在挽救并丰富前辈的学说,而他纵横检视古希腊迄今的思想线索时,乃基于对西方文化版图足够的资格与自信。 我们有这样牢靠的资格与自信吗? 最近,鲁迅逝世70周年似乎成为媒体与社会一组相对自发的话题,看过去显然不是官方纪念的老模式。可喜的是,当今中国莫可名状的文化形态,其表层,稍微有一丁点接近鲁迅时代的意思了:知识景观逐渐铺展,言论空间有限舒缓,向世界开放的国策不容逆转,旧有意识形态在年轻一代相对失效。总之,这都是好消息——不是对鲁迅的好消息,而是对于我们。 最近我收到几家媒体关于鲁迅的问题,重复道:我们为什么还要阅读鲁迅?我的回答是:一、不必勉强。当年《呐喊》《彷徨》再版时,鲁迅就不愿意,说不要用他阴暗的念头影响青年人;二、70年来的历史剧情是我们解读鲁迅的珍贵资源,因为他的光焰需要我们的时代作背景。换句话说,第三、鲁迅早已将自己烧毁了,他的价值可能照亮的应该是我们,也只能是我们。 我们愿意被照亮吗? 最后回到这篇讲稿的题目:“鲁迅是谁?”我愿去掉“鲁迅”两个字,改成“我们”。 (本文为陈丹青先生2006年10月14日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