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讲述古老的“东方时尚”

　　很多人都相信，传统中国是一个缺乏创造力、物质贫乏、生活僵滞的社会，因此根本不存在“时尚”。一向以关注古代时尚生活细节为兴趣的孟晖，近日推出了两本新作《花间十六声》与《画堂香事》，探究一千多年前中国上层社会女性生活中的种种细节，还原古代艺术与生活的风流与蕴藉，架起通向当代生活的小小桥梁。本报于16日邀请她在涵芬楼书店作了一次讲座，重点讲述了古代女性的口脂、香料等生活细节，展示了古代中国的艺术与时尚、富庶与文明风采。

　　孟晖特别感慨欧洲的历史非常具体鲜活，而她现在对中国古代生活细节的研究，也是有“不服气”的因素，刚好迎合了现在传统文化复兴和大众追求“东方时尚”的潮流。

　　人物

　　还原古代女性艺术与生活细节《花间十六声》作者讲述古老的“东方时尚”

　　孟晖，20世纪60年代出生。达斡尔族。198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1990年肄业；1990年—1993年至法国留学，现为《读书》杂志编辑，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明镜》、《潘金莲的发型》及《中原女子服饰史稿》。

　　因为我对古代的文物、文献笔记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出版了《花间十六声》和《画堂香事》两本书。我一直对《花间集》很感兴趣，认为这本集子对文字和生活的感觉都非常好，我不太清楚的是，这是写实还是写虚，是一帮才子们想象的奢靡生活呢，还是实际就是这样。我觉得中国每个时代都特别迷人。看到《花间集》觉得特别好奇，正好有法门寺出土文物，能够和它印证，尤其是几个重要的考古发现，一下让《花间集》更清楚了。

　　关于口脂

　　女子将口红印送给意中人

　　我觉得《花间十六声》中写得比较好玩的是口脂的部分。与现在的口红一样，是用蜡做的，而且非常精致，它的供需是非常复杂的，所以不可能自己做。于是，《莺莺传》里张生去长安之后，给莺莺送了几件礼物，其中就有“口脂五寸”。

　　当时在艺伎中应该很流行的是，把自己的唇印贴在手帕上送给男士。我目前还没有看到中国古代里有描述这样场景的绘画，不过在日本浮世绘的作品中看到了。那时很有意思的风气，就是大家把唇印送给情人。作为一个风流的女子，她通常会把两样东西送给中意的男人，一个是口红印，一个是眉印。我在书中也提到了这点，实际就我的观察来看，中国古代的人，衡量一个女性脸上最性感的东西，一个是眉毛，一个就是鬓。当然，我们今天在开放、在改革，我们对女性美的观念也全盘西化。

　　比如今天的女人都要画眼线、眼影，但没有画得很独特的。

　　古代的口脂比较像现在的口红，口脂不光是女人用或者作为装饰使用。在冬天还可以起到护唇的作用，所以还有一种肉色的口脂，男性也要用的。但有一个特点，就是都特别香，掺杂大量的香料。唐代口红配方有12种香料。

　　关于香料

　　古代也有抹香水习惯

　　随着现代经济的好转，时尚类杂志开始推荐一些让生活中有香气的东西。但这都是外来的东西：香精油、香蜡烛等等。而我在看中国古代文献的过程中发现，实际上在中国传统的生活中，香是非常发达的，在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而且对文学和艺术都有很重要的影响，可是我们今天几乎都不知道了。只有在《红楼梦》里谈到一点香，再有就是去佛寺烧香，香已经变成了很俗的东西。

　　唐宋贵族的时候是很讲究的，即使不是贵族也要用香。那时候衣物还有熏香，我们对宋代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可能没有太注意，我们经常讲苏轼，他们都是很注意保养的，都是要带香的。尤其是青年军人，贵公子，出去打猎，衣服不仅要熏，而且要异国明香。

　　唐宋的时候歌舞表演，一定要铺一个地毯。跳得很热烈的舞蹈，地毯就会皱，要压上四角，地毯就不会跑。于是唐代地毯四角是香炉，香炉里是燃香的，慢慢往外挥香，大家可想是什么样的场面。

　　如果是富贵人家，还有一个普遍现象，就是睡觉的时候，在床里燃香。《花间集》里就提到做成各种小动物样的香炉，日常要烧，晚上还要在床里放。那时候富贵生活的那种奢侈和精致，我们确实难以想象。随着香料贸易的发达，中国人慢慢掌握了各种香料，到宋代士大夫赏香就成为了非常重要的活动。古代的时候，士大夫会把朋友请来，说我这里有一种好香，大家一起来赏香。

　　在日本浮世绘作品中，艺伎正把自己的唇红印到纸笺上。中国古代的风流女子也有将口红印送给意中人的风俗。

　　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绘画《弈棋仕女图》局部。抹得大红的胖脸，细长的眼，在当时是非常时尚美丽，但今人却很难接受。

　　中国古代始终找不到阿拉伯、埃及那种玫瑰品种，所以用各种本土东西来替代，比如茉莉、素馨、野生的蔷薇。

　　茉莉花也不是中国原有的，是移植的。同时外来的香水不断地进口，而且始终认为进口的香水会超过本土的香水。在明代的时候有用香水的习惯。

　　那时候的香水叫做蔷薇露，是完全天然的东西。女性早晨时候习惯喷点香水。所以我们以为现在抹香水是很欧洲的现象，但古代的时候也有。

　　更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对花露有自己使用的方式。从明代开始，它加入了很多原料，都可以蒸发。比如说荷叶、菊花，中国把它拿来引用。

　　在《红楼梦》里，玫瑰露完全是香水，有人说曹雪芹家自己就蒸花露，他们还向康熙皇帝敬献过花露。那时还有一种饭，蒸熟之后，浇一小点花露进去，就非常香。

　　其他时尚

　　眉毛对中国女性是最性感的

　　再说一些除化妆品以外的中国古代时尚事物。大家不太了解中国古代人的清洁用品的发达。其实明代已经有肥皂。这个肥皂和我们今天用的差不多，下面是漏眼儿的，上面是肥皂，如果肥皂里带水，可以漏下去。肥皂里有大量的香料，当然它的清洁效果可能不如今天的，但实际上它是有这个作用的。最早的时候，魏晋使用的是皂豆。但到宋代的时候，肥皂、牙粉都在官书医书里有记载，他们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和健康有关系的。古代生活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在当时的世界里，应该是比较先进的。

　　《花间十六声》中还讲到梳子。很有意思的是，今天的傣族还在插梳子。在十九世纪的时候，日本的艺伎都要插梳子的。唐代的人也是要插梳子，而且都染上颜色。

　　眉毛对中国女性是最性感的，在《花间集》这个时代，也是最夸张的。它要把眉毛完全剃掉，画一个完全人工的假眉。大家会认为这样特别性感。你看20年前的中国，大喇叭裤，大鬓角，看起来很奇怪。实际上，它和时代有关系，是当时流行的东西。当年麦当娜去国际电影节，以内衣外穿，当时轰动极了，其实她只是把旧式的内衣穿出来了。在晚唐、宋代，女士应该穿着的是无带内衣，就是今天所说的抹胸，然后配一个对襟的长衣。中国古代的丝绸特别发达。到夏天的时候，大家就穿这种轻纱和罗衫，臂膀是从罗衫中透出来的。

　　古今对比

　　今天时尚已没有自己的元素

　　古代的时候，床上要熏香，那时候整个全球气候都比较暖和，中国的自然环境当时又非常好，不像今天这么恶劣。屋子不是特别保暖，很多都是纸糊的格子门，在床上放折叠屏风。最让我感慨的在哪里呢？画家创作出一个新的样式之后，我不知道通过什么机制，就会成为大家床上屏风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时候的绘画和人们的生活关系，要远比今天发达。今天我们的艺术完全变成了博物馆、画廊里的东西，有钱的人，或者说有点风雅的人，买一幅画摆在客厅里，或者挂在屋子里，说有文化。那时候不是说有文化，而是当时大家的床上屏风都要搞绘画。屏风的内容，都是和当时艺术的创新走的。古代的时候，那种水墨画很高级，屏风上主要画青绿山水，到宋代时水墨山水兴起的时候，爱画冬景、秋景，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个趣味非常高雅的时代。

　　最后，我们还是把话题还原到香水上。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曾经想在中国推广香水，但就是推广不开，可能大家认为香水的味道太直接了。今天随着时尚领域的全盘西化，香水又变得非常受追捧，而时尚元素中我们自己的东西好像一点都没有了。那些传统的经验，比如说在屋子里摆果盘熏香，就是慈禧太后用的果盘香，这种东西有没有可以值得借鉴的内容？它既环保也不损害健康，当然我只是举这样一个例子，我的宗旨是，我们有没有自己的时尚观念？把它变成一种产业、观念来推广，成为可以和人家对抗的东西。实际上欧洲人，甚至韩国人，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他们把传统的东西进行包装，给你灌输一种概念。在这方面，我们是不是太不如人家了？

　　■现场问答

　　古代历史文化需要具体化

　　问题1：我们现在理解的古代文化都是比较抽象的。你从生活出发，把中国的文化贴近了。前两天有人提到，不要轻易否定我们的古代文明。你的研究是从生活出发？还是从现在所谓的中西冲击而导致这样的研究？

　　孟晖：如果往大一点说，我做这些东西，是觉得不服气。我个人是很喜欢欧洲文化的，从古典文化到通俗文化都很喜欢，欧洲不是抽象地讲历史，普及性的历史书，是讲得非常清楚。比如说中世纪英国一个小村子的农民怎么生活。

　　而且很幽默、很生活化，包括古罗马讲得也很细致，很鲜活。我只是做了一点点，这需要一大批专家和学者做，由作家写成通俗的东西给大家看。

　　唐中后期美的观点比较变态

　　问题2：我一直不能理解唐代以来的画，包括你提到的《簪花仕女图》的脸形，脸画得非常红。我觉得现在长成这样是很恐怖的。她是长成这样的吗？

　　孟晖：一定是有这样的女人。唐代中后期美的观点是比较变态，认为特别胖的女人是美的。包括《花间集》中的脸，都是整个很红。国际流行的，都是鬼样子。我不明白，但时尚一定要搞怪。而且越是一个活跃的时代，越画成鬼样子。

　　■他方观点

　　经济大国引领时尚文化

　　张晓梅（《中国美容时尚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从古至今，经济都决定了时尚文化的流行趋势，大国文化起了主导作用，富裕的国家会比较自我。中国经过几次动乱，社会经济贫乏，没有自己的时尚东西很正常。在我国重新富裕后，尽管和国外还有很大距离，但是国家上的很多设计已经开始有时尚元素，有中国传统色彩，尽管我们现在还是模仿多一些。总之，哪个国家经济发达，哪个国家就引领时尚文化。

　　物质丰富后才可能有自己的时尚元素

　　杭海（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妆匣遗珍》作者）：我们经历了两个重要时期。民国时期，倡导西风东渐，后来“文革”时期，男女着装分别不大，使时尚元素更加减弱。装饰本身是一个综合的系统，随着头发的简化，脸部和身体的装饰也减弱了。古代有很发达的香料，现代人生活那么匆忙，早上一杯速溶咖啡，然后赶去上班，根本就没有闲情雅致去熏香。等我们的物质极大丰富以后，才能在时尚元素中有更多自己的东西。

　　整理采写/本报记者 姜妍 摄影/本报记者 周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