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小公务员的精神流浪史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05日12:56 《决策》杂志

  -本刊记者 杨 敏

  从上世纪80年代到今天,中国有数以万计的小公务员,但是,近30年时间,只有为数不多的名字给人们留下过深刻印象。

  80年代,中国小公务员就是《一地鸡毛》中的“小林”;90年代,他们是《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今天,他们变成了《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里的贺强婴。文学镜像下这三个人,折射出中国小公务员在狭仄的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所遭遇过的种种精神磨砺。他们或是在琐碎的生活细节中磨损了棱角,或是在严峻的世俗关系中低下头颅,或是在巨大的权力磁场中蜕变成体制的尾闾。

  小林、池大为、贺强婴,他们的背后拖着不同时代的影子,分别完成了从意气风发的“个性人”到面目模糊的“社会人”的转变。这三个人,构成了中国三代小公务员的精神流浪史。

  80年代:“一地鸡毛”式

  的庸俗幸福

  文学作品一旦能够击中时代的痛处,大抵离生活不会太远。

  80年代中后期,刘震云开始创作《一地鸡毛》,他以一种冷峻的笔触,不厌其烦地描绘了一个小公务员的琐碎生活。“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小说以这样一句话开头,交待出那个年代普通人生的逻辑起点———生活正以一种强大的惯性走向庸常。

  公务员小林,拥有一些理想主义的底色,曾对生活有过很多美好的想法,可是当他真正步入社会,却一次又一次地做着违背意志的事情:为了老婆调动工作给领导送礼;为了省点水费就学别人一样偷水;沾领导小姨子的光才能乘上班车;与一大帮人排队抢购大白菜;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力帮人小忙,然后坦然地接收了人家送的微波炉———

  小林的生活中填满了鸡零狗碎的细节,他的背后是一个无法超越的巨大网络,每一次挣扎反抗换来的都是网的进一步收紧。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一地鸡毛》更因逼近生活成为新现实主义最经典的作品。

  彼时,中国小公务员所处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80年代中后期,正是中国从“高调贫困”走向“庸俗幸福”的时代,经济发展的引擎给社会心理带来了巨大变化,“全民逐利”让人们有一种普遍的空旷感,精神的无所依托,只能导致对物质生活几近疯狂的追求。《一地鸡毛》中,小林那个曾经写诗的同学也开始贩卖鸭子赚点小钱,小林被老同学拉去帮忙收账,起初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丢人现眼,可是没几天下来,他发现很容易就能挣到钱,也就习惯成自然。写诗的文艺青年卖鸭子,那是具有时代特征的80年代寓言,对一个人来说,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这一道心理沟壑跨越起来如此轻松,一个人是这样,整个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

  80年代的小公务员,有不太高的收入,但有不太差的福利待遇,更有竞争并不激烈的职场环境。他们尽管有牢骚、有抱怨,但环境的巨大对应着人的渺小,人们只能随着大时代的节奏,走向清淡的,没有激情的,甚至有着几分慵懒的世俗生活。

  “小林们”面临的选择没有好与坏之分,他们只能选择那种虽不完美,但不算太坏的人生安排,跟《一地鸡毛》中的小林一样,“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的确,80年代的小公务员们更多的感受,就像《一块鸡毛》结尾处小林的奇怪梦境,“他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面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鸦鸦无边无际的人群向前涌动,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

  这个结尾,写出了80年代每一个小公务员都能认同,但人人都感到无奈的人间,那就是“一地鸡毛”式的庸俗幸福。

  90年代:在“沧浪之水”

  中随波逐流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阎真在他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首页,引用了屈原的这段话。这样一个隐喻贯穿了主人公池大为近20年的行为变异和官场起伏。

  一个青涩的医学硕士,坚守着朴素的知识分子操守和情怀。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回到家乡,分配在卫生厅做秘书。一个整日接电话、送文件、看报纸、写稿子的岗位,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5年。5年间他结婚、生子,住单位筒子楼的一个单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尽管办公室的同事高就处长,身边不同人纷纷得到提拔,池大为却被安排在医药学会赋闲,但是他依然懵懂无知。池大为对世俗的觉醒,源于一次偶然事件。有一天,儿子一波被开水烫伤,送到医院时,他告诉医生,自己是同一系统中的员工,希望医生先行抢救,医生却坚持要先办妥有关手续,但是一个小科长的一句话让形势发生了逆转。这件事情给他的心理造成极大伤害,他意识到,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没有经济实力,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得到别人的尊重。池大为宣布“要杀死过去的自己,重新做人”。

  池大为的重新做人,始于一次戏剧性的背叛。中医研究院原院长舒少华与五十多个人联合签名,列举了卫生厅马厅长的七条罪状,要向省委反映情况,他希望大为也能在上面签名。池大为借口要跟妻子商量一下,连夜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马厅长,并在马厅长的指示下做了几件事,轻而易举地瓦解了舒少华的“反马阵线”。从此,池大为平步青云,分房子、评职称、涨工资、读博士、升位子,最后更成为全省最年轻的厅级干部。

  池大为一直在两条道路的选择中煎熬,一是保住善良与清高的道德底线,安于清贫单纯的日子;二是寻找靠山,出卖良心和温情。有评论家认为,这样一篇小说读起来让人冒汗,因为有一种天机被泄露的感觉。的确,当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察觉却又朦胧莫辨的东西被挑明了,讳莫如深却又一直有人在暗中操练并受益匪浅的诀窍被洞穿了,这怎不令人骇然?

  90年代的小公务员池大为,他的身后又是怎样的背景呢?

  上个十年,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十年。各种变化自然有其自身的逻辑,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育,改善了人们物质生活的同时,对社会心理的“矫正”就体现在追求利益最大化获得了道义上的支持,社会变得越来越宽容,越来越能容纳更多人的利益诉求,越来越能理解多元的价值追求,特别是对于权力偏好的默认。

  90年代前期,大量的小公务员凭借行政系统的人脉优势下海掘金,但1994年、1995年宏观调控后纷纷上岸。因为,市场越来越规范的情况下,赚钱更有风险,在一些人眼中仕途远比商道好走,人们看到在某些时候,权力已经跟商品一样,可以等价交换。

  《沧浪之水》里,有太多与真实生活相似的情境,有太多与小公务员们相似的心路,它将这些人所要面对的困顿和疑惑悉数展开,拿到人们的鼻子底下,冷笑着看着他们的窘态,等待他们的辩解。小说的最后是精彩的点睛之笔,池大为在父亲坟前真诚地忏悔:“你的儿子,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现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成为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

  “被迫的虚无主义者”,一个阶层无可奈何的模糊人生,在这样一声喟叹中给出了定义。池大为,承载了整个90年代小公务员的精神悲恸,在或清或浊的“沧浪之水”中,他们的生存动机符号化为两个字———权力。

  2007:身陷看起来很美的“围城”

  “把我所经历的职场毒药,当作你的补品喝下去”,这是岁末年初最惊世骇俗的名言。公务员贺强婴的首部长篇小说《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被当下有志于进入公务员行列的年轻人奉为职场指南。

  小说从头至尾漂浮着“我”对于荒诞职场的厌倦感,以致于开篇一句话就是,“每天早晨我都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用一万个理由劝自己起来上班”。因为,“想着这又将是面对着他们(同事)的一整天,一种恶心的感觉就涌上我的心头。忙碌而平淡的日子,总是以这样的低潮作为开端。”

  在贺强婴看来,单位像个大家庭,有人想当挑担子的“长女”,有人想做最受宠的“幼子”;有人主动“上位”,有人被整“趴下”;有人被“整编”,有人被“劈翻”……小说中的“我”原是头脑简单的业务好手,也一步步被某种难以逃脱的职场逻辑钳制和驯化,从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变成了厌倦的“局内人”。“我”在单位里的感觉,最常见的情绪就是两个字“不爽”,因为,他看破了一些规则和一些逻辑:越分裂越有凝聚力,给领导拎包也要竞争上岗,新官上任爱踩人,单位的前身是只醋缸,领导是拔气门芯的人,这样一些章节里充斥着一个又一个的暧昧故事,真切地就像发生在身边,很多年轻人认为,从中看到了蜷曲在人生暗角里自己的影子。

  一个小公务员的十年心灵史,就是社会教化的过程,在十年间,早熟者足以习得一些生存经验、发展秘诀;晚熟者,也足以在撞上南墙后变得温顺、驯服。小说中科长汤丽娟有句名言,“别觉得大世界小世界有多大区别,一个人一辈子混得好不好,不在于他身在何处,而取决于他处理同周围几个人的关系,处理好了,就全解决了”,这样一句话即使是拥有专业知识的组织行为学家和社会学家,恐怕也无法如此精要地概括单位中的人际关系。

  “我”满腹心事地与单位里的每一个人保持着时而亲近时而疏远的关系,因为“在单位,做人比做事更需要你用时间和情商去经营,哪怕你用了一半精力,都不够”。

  年轻人的职场困顿,难道会如此严重地来自人际关系的压力吗?公务员贺强婴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时代背景呢?文正文化传播公司的咨询专家王颖,一直从事职业规划工作,她以专业视角审视年轻公务员所面临的职业困境。王颖认为,公务员正成为“看起来很美的职业”,近几年

公务员考试热就是佐证。这些人大多有较好的学历,出于生计收入、职业安全、就业压力、社会地位等方面的考虑进入公务员队伍。但是他们不知道,在中国,公务员是最特殊的职业之一,也是最没有专业性的职业之一。她认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公务员,而公务员所需的素质也绝不只是专业能力。在她所遇到的有关公务员的职业困惑中,专业困惑只占极少的一部分,绝大部分都是关于人际关系与个人成长方面,“公务员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围城”,王颖预言,近几年进入公务员队伍的年轻人,将成为未来职业生涯出现严重困惑的一批人。

  贺强婴,就是这“一批人”的代表,他们将“愤怒的炮弹”投向职场,而他们的“愤怒”更多地来自严峻的人际关系压力和狭仄的职业发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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