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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的山歌也来抗争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9月10日13:50 南风窗
本刊记者 宁 二 2007年的夏天,台湾流行乐界最轰动的事件,是“金曲奖”在创设18年后第一次被拒领。 6月16日,凭《种树》获得最佳客语歌手、最佳客语专辑民谣的歌手林生祥登上颁奖台,宣布将两座奖杯退还主办单位;举座皆惊之时,他又宣布会领取25万元台币奖金,并分赠给美浓种树团队、美浓小区报《月光山》杂志、讨论有机农业的《青芽儿》杂志和“白米炸弹客”杨儒门。 此时直播镜头捕捉到观众席上不寻常的一幕,三个黄底红字的巨大条幅被撑起:“支持台湾农民”“支持台湾农村”“支持台湾农业”,在一片“周杰伦我爱你”与“五月天歌友会”的闪亮招牌中分外不协调。 林生祥是客家人,却拒领最佳客语歌手奖,“金曲奖应该用音乐类型来分类,而不是用族群。”《种树》的词作者钟永丰亦认为,按语言分类评奖意味着“传统的玩传统的,流行的玩流行的,你别想踩我的场子,我也不会取你的元素来发展。” 试图把语族割裂与三农问题带入公共视野的拒领事件,显然是林生祥和钟永丰策划的又一次小小的社会运动。这对自1998年以来一直亲密合作的词曲搭档从第一张专辑始,便介入社会运动与公共议题。1999年《我等就来唱山歌》是支援高雄美浓镇反水库运动的“运动音乐”,2001年《菊花夜行军》思考WTO对台湾农业的冲击,2004年《临暗》讲述进城打工青年农民的苦闷生活,最新一张《种树》则重归农业话题。 “如果交工乐队是一支麦克风,我们希望递到农民、工人面前,把我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故事,告诉我们的社会。”林生祥这样说道。 抗议乐队、抗议歌手的标签很自然被贴到了他们身上,但他们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抗议”。10年来,林生祥融合了客家山歌、八音、歌仔戏、恒春民歌、西方摇滚、非洲节奏,乃至冲绳三弦音乐的曲风为华语世界积累了全新的流行音乐创作经验。事实上,真正的重要性在于,钟永丰和林生祥将社会议题与音乐进行了完美结合。 文化原子弹 7月16日,记者采访了出版以上4张专辑的台湾音乐厂牌“大大树”的负责人钟适芳,她说前两日刚在小范围内举行了奖金馈赠仪式,“白米炸弹客”杨儒门悄然出席。 杨儒门,彰化人。2003至2004年间,在台北17次放置爆炸物,并附字条“政府要照顾人民”、“反对稻米进口”,要求台湾当局重视WTO开放稻米进口后农民的生计问题,因此被称为“白米炸弹客”。 2004年11月杨被捕,后被判刑5年10个月,罚金10万元。今年6月,陈水扁颁发“总统特赦令”,杨提前出狱。 “后生,好在有你,帮我们出一口气……他们讲你种的十来颗白米炸弹,犯法作不得;但他们压抑农业的政策样样合法,这个又怎样?我们耕田人太小太散,改朝换代相同被人欺到到!市场够惨还死硬要加入WTO,价势崩盘就笑我们怎么会这么笨……”这是《种树》中专为杨儒门所作《后生,好在有你》的歌词,两把木吉他伴奏之下,林生祥的客语吟唱悲愤而感伤。 1971年出生的林生祥和1964出生的钟永丰是客家小镇美浓的同乡。和杨儒门一样,是农人子弟,他们的合作始于1990年代美浓著名的反水库运动。 1991年,台湾当局决定斥资1100亿新台币在美浓修建坝高147米,距离最近村庄只1.5公里的大水库,遭到百姓反对,认为此举会带来灾难性后果。此后10年,在钟永丰等返乡知识分子的推动和组织下,美浓百姓持续与政府斗争,直至2000年台湾政党轮替之后,水库议案被取消。 “1997年反水库的情势急转直下,老实讲,我们是和政府打仗。那时我开始想,如果运动要逆转时势,它一定来自文化。”随后钟永丰遇到了退伍回来的老友、歌手林生祥,此时林生祥已尝试吸收客家音乐元素,开始自觉于农民身份和农民意识,但正面临创作困境,他说:“当时是形式变化不了,歌词不知要写什么,反水库的历程中,我的生活才开始立体化起来。” “反水库要成功,除非造一个文化上的原子弹才有可能。”钟永丰把自己写的一些反水库运动歌词给林生祥谱曲,最终以“交工乐队”之名推出了第一张专辑。 所谓交工,是农忙时节各家交换劳动互相帮忙的互助形式,美浓乡亲秉持交工精神,出钱出力参加录音,1999年,“原子弹”《我等就来唱山歌——美浓反水库运动纪实》试制成功。 山歌也抗争 这是一张华人社会自1949年以来难得一见的真正的运动音乐专辑。“我们思考音乐作为反抗形式与运动连接的可能,认为要实现这种可能性,音乐必须:1、内容上扣结运动纲领与运动的社会条件与心理现实。2、形式上呼应运动人民的音乐语言与传统。3、美学上能与各种主流音乐形式抗衡。4.生产过程中带出社会意义及有机、辨证的运动集体机制。”专辑文案对运动音乐属性的概括容易让人想起1949年以前群众音乐运动的路线方针。 《我等就来唱山歌》共9首作品,深刻而动人地呈现出反水库运动的多个层面,很多歌曲就是运动的战歌。《夜行巴士》描写一个老农前往“立法院”请愿时路上的心情,“台北市的高楼直挺挺撑着天,想我这一辈子就要快没效了,但是这次我不会再窝囊了,今天我要去跟他们讲,今天我一定要去跟他们讲……”《我等就来唱山歌》直接纪录1993年“立法院”请愿现场,“乡亲,大马路走端正,镇暴警察这么多,不用怕!就当作自家子弟。立法院这么尴尬,没关系!就当作自家的三合院。” 《山歌唱来解心烦》是鼓舞士气之歌,“众口一声反水库,衙门再凶照样干。”其后《水库係筑得屎嘛食得!》怒喊运动口号,“水库若修得,屎也就可以吃得!”《好男好女反水库》气势磅礴,“好山好水留子孙,好男好女反水库。” 2000年,《我等就来唱山歌》大放异彩,连获金曲奖最佳作曲人奖及最佳制作人奖。“反水库能够成功,不是因为音乐,可是对于之后整个运动成果的保持和运动气氛的保温而言,音乐起了非常大的作用。”钟永丰的评价是中肯的,交工乐队的成功使得运动的正当性和诉求被更大范围地传播,也奠定了他们日后的理念与方向。 钟永丰回忆起1993年4月16日美浓乡亲第一次在台北“立法院”门口进行反水库请愿的情景时,这样说道:“当我们带一两百个农民去到‘立法院’,可以想象,譬如你是河南乡下人,一去到北京,怎么会舒服?我们的乡亲在车上还神采奕奕,一下车就变成缩头乌龟,镇暴警察一出来就是上百人。” 这时钟永丰的妹妹钟秀梅站了出来:“这样下去我们一句话都吭不出来啊!那我们来唱山歌,会唱山歌的我们出来围成一个圆圈!”乡亲最熟悉的客家山歌立时成了挽救自信心的壮胆之歌。三四十人围成了圈,其他乡亲聚集到周围,“唱到后来越来越有力量,情绪就出来了。”此时再讲请愿内容,个个都有胆。 山歌可以鼓舞士气,但山歌却与现实无涉,“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的山歌也来抗争?”4年后,这个想法,最终促成了钟永丰在《我等就来唱山歌》中歌词创作的方向与林生祥音乐取材的方向。 魔幻菊花 山歌的语言是农人也即运动主体的语言,钟永丰的创作遵循这样的逻辑,每次创作,他都会进行田野调查和访谈,“丁多地少兄弟争出外”是客家祖堂对联中的句子;“憨狗望爱食羊下卵呢咩(你这不是傻狗想吃羊睾丸吗)”来自农人俗语,他所有的歌词都直接用客语写作,有些歌词用有9个声调的客语一念,本身便有了旋律感。 运动音乐往往口号化、简单化,很难建立主体性,曾经遵循西方摇滚方式创作的林生祥避免了这一点,客家山歌、八音、歌仔戏,恒春民谣,在对传统进行再处理时,他巧妙地融入现代性元素,而以各式中国鼓构成节奏的编曲尤其值得称赞。 “我在《我等就来唱山歌》中使用唢呐,是受了崔健的影响。”吉他、唢呐、锣鼓、铙钹、梆子、甚至拖拉机的轰鸣被用于伴奏,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壮烈的抗争气氛时时令人热血沸腾,而这种尝试从传统音乐中生发出主体性的创作方式,在第二张专辑中得到了更好的呈现。 2000年,反水库运动以胜利的姿态告终。交工乐队面临转型问题,一支与运动紧密结合的乐队在运动收场之后何去何从?2001年的《菊花夜行军》给出了回答。 《菊花夜行军》层层递进,配合纤细婉转的客家乡音,像带着哭腔,是美浓乡亲阿成的怀疑、愤懑、无奈和哀伤。乡村凋敝,阿成沿着县道184走入都市务工,但1990年底破灭的泡沫经济彻底荡平了他的积蓄和信念,于是“不如回乡”,收拾行李与伤痛,阿成沿县道184重返家乡。WTO黑影常曳,家人的失望乡人的不解,令投入劳力、技术与资本均密集的产业“菊花种植”的阿成时时不安。 夜里,当他把田里的日光灯打亮,每每想起夜行军前的晚点名,上等兵阿成摇身变成总司令,日操夜练,菊花部队精神抖擞视死如归,只是市场之路层层盘剥,总司令一个运筹失准,全军覆没。血本无归的阿成婚姻又成难题,乡邻间娶亲不得,只好下南洋迎娶外籍新娘…… 以上述故事为主线,包括返乡、种田、养菊花、下南洋、娶亲情节在内的《菊花夜行军》不再是运动音乐,这张在魔幻与现实间穿梭的寓言专辑,不是战歌,而是台湾农业与农人的伤感挽歌。 古老的号筒声扬起,紧接的是祭师对“县道一八四”的苍远呼唤,此时吉他跟进,钟永丰动人的吟诵开始叙说这条美浓交通命脉的故事,“县道一八四刚开始,像一尾蚯蚓,从日头落山、语系又不通的地方,钻到我们这个庄头……”随着农业政策逐渐发生转变,养肥土地的蚯蚓却变身吸食鲜血的水蛭,“县道一八四这时候,像一尾水蛭,趴附我们这个庄头,越吸越肥,越吸越光鲜,一庄子后生,被它吸光光。”大堂鼓沉闷的声响和林生祥高亢的呼喊形成呼应,口哨声、唢呐声以及拖拉机开动的声音描摹出的是一幅史诗性的开场画面。 “月光华华,点灯照菊花,大菊你若直冒芽,真会累死我自家……WTO,种烟养猪全潦倒,借钱二十万,种花五分半……日光灯晕晕,菊花夜行军,吝啬市场路,咬牙踢正步……”《菊花夜行军》以源自古老中国诗歌传统的方式抒写菊花变成军队这一魔幻现实,而林生祥月琴伴奏之下的歌唱哀婉若哭诉,中间愤怒的念白更似传统祭祀时向天公无助的祈愿。 2002年交工乐队凭借《菊花夜行军》再次获得金曲奖最佳乐团奖,这张将传统与现代、社会议题与大众音乐成熟结合的专辑,彻底奠定了他们在华语乐坛的地位。虽然它不再直接介入运动,但交工主创仍在参与社运工作,第9首歌《日久他乡是故乡》为外籍新娘识字班之歌,这是一个为语言不通的东南亚新娘举办的汉语培训班,类似的工作迄今还在延续。 种树的力量 2003年,交工乐队解散,林生祥和钟永丰继续合作,而其他成员另组客语乐团。经历了短暂低沉后,二人开始创作第三张专辑《临暗》,临暗即黄昏。 《临暗》实际为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菊花夜行军》中阿成返乡之前在城市的遭遇:工作辛苦、下班无助、居住环境恶劣,家庭也不安宁,“阿公他是硬颈的国民党,阿爸偏偏是死忠的民进党。”还有性苦闷,“想追个小姐,但是凭什么,不如店里租片,便宜又方便。三更半夜,日本美国,怎会如此漂亮,所想所愿,愈来愈贱。”而失业之后亦有被逼成为黑社会的可能,“兄弟今夜我们是,我们是社会问题,若是逼得走投无路,说不定会搞一条头条新闻。” 林生祥的音乐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故事从农村转向城市,中国锣鼓、铙钹、唢呐这些武场乐器消失了,加入琵琶、三弦、口琴,大提琴等更为柔和的音色后,这张专辑不再像前两张那么愤懑,城市民谣的感觉开始在口琴、大提琴惆怅而抒情的蓝调音符中弥散,变为内心彷徨无助的呢喃,“农村”只在最后一首歌《细妹,你看》中出现,“细妹,你看,那唱歌的河流,弯腰抱着水边的沙浦地,像你疼我。”城市的孤寂与农村的美丽对比,立时能听出歌者用心所在。 这张为都市劳动者造像的专辑在2005年金曲奖上第三次一鸣惊人,获得三项大奖:最佳乐团、最佳作词人、最佳客语专辑。紧接着的2006年,林生祥和钟永丰推出了《种树》,以更为放松和抒情的方式,重回“三农”话题。 《种树》没有了统一的人物和故事,而以散点式的关怀刻画稻米种植、有机农业、土地之爱、母亲劳作、全球化影响以及白米炸弹客杨儒门等,平静而克制的情绪同时体现在歌词与音乐中,正像《跟我们的土地买米》中向土地汲取力量的渴望:“跟我们的河流买米,跟我们的大川买米,跟我们的田野买米,跟我们的土地买米。让它们在你的眼界画风景,让它们在你的舌头讲四句,让它们在你的心头放电影,让它们在你的耳朵吹八音。” 当记者问林生祥,为什么《临暗》和《种树》由愤怒归于平静时,他回答:“《唱山歌》的年代,台湾还没政党轮替,国民党执政很多年了。那个年代有很多社会运动,不管是环保还是政治,只要打出‘打倒国民党推翻国民党’,大概大家就会团结起来,所以比较喧嚣。现在听《我等就来唱山歌》,会觉得当时心里怎么有那么多愤怒,要跟人家拼命的感觉。” “政党轮替之后,对我、钟适芳,还有钟永丰这样带有社会主义或者左派观点的人看来,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民进党都是右派的政权,是右派在竞争。像我作《种树》,就会觉得那些吵闹都不是真正的力量,安静才是真正的力量。” 《种树》是一个美浓乡亲的生活片断,他耕种,他富足,他幸福喜乐,欢快的段落时常浮出旋律的水面,感情却仍是深沉,是充满抒情气息的田园诗画,是对于美浓与土地的深刻眷恋,甚至在篇末,就有一首送给美浓的情歌。 当人声和吉他在前台吟唱时,日本乐手平安隆的三弦为这张专辑提供了新鲜的节奏和质感,这是林生祥从传统走向世界所进行的成功尝试,事实上,他并没有放弃台湾传统音乐,“我所有的歌不管怎样,最后都要回归到客家山歌和八音里去,一定有一个东西连接到这里。” 从农村到城市再重返农村,从摇滚到传统音乐再放眼世界,从街头抗议到平和再到欣赏“安静的力量”,林生祥、钟永丰们一直不变的是对社会议题的关注,10年前的反水库运动是第一次,但两个月前的拒领金曲奖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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