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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悲苦到圆满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02日14:53 南方人物周刊
忻之湄(上海) 第一次在阅读中流泪,是看连环画《在人间》,小高尔基长大了,告别家人外出做工。连环画上画着他与外婆拥抱道别,下面的文字是:那是高尔基与他亲爱的外祖母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他再也不曾见过自己的外祖母。小小的我因此产生了莫名的恐惧,生怕自己同外婆也会有那样的一天。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在念高一,之前外婆已经病了大半年,但直到去世那一天,外婆仍然坚持自己起来上厕所,然后在沉睡中带着安详的神色告别我们。 仔细回想,我对外婆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父母的感情。她的离世是我第一次体会死别带给人的痛苦。成年后,从事了很长一段时间文字工作,却一直不敢写外婆,因为那是心里无法触摸的痛。 外婆有个很不俗气的名字:吴夏林。同她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她这一生用这个名字的机会极少,她始终只是母亲那一代人嘴里的阿姆,我们这一代人的外婆。上了小学之后才知道,外婆并不是我的嫡亲外婆,她是外公去世的大哥的妻子。外婆33岁那一年,长期患肺病的丈夫去世。一个女人,没有儿女没有工作没有文化,也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在那个时代,丈夫的去世对于外婆来说如同一张悲苦人生的判决书。但最终外婆使自己在下半辈子成了一个顶有福气的人。 丈夫过世之后,外婆留在夫家与我的嫡亲外婆共同生活。我的嫡亲外婆体质虚弱多病,外婆的勤劳、能干和有主见令她成了家庭的主心骨。孩子们称自己的母亲“姆妈”,外婆则是阿姆。母亲兄弟姐妹六人,每个孩子的成长里都有“阿姆”的苦劳。二舅出生之后,外公决定把大舅正式过继给大嫂。从此外婆心里安定了,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儿子。老实温厚的大舅身为长子,却并不是亲身母亲顶喜欢的孩子,所幸他与阿姆有着比血缘更深厚的亲情。后来,他进复旦大学念了中文系,依旧保持内向沉默的个性,但与阿姆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谁也弄不懂他们的共同语言到底在哪里。或者,他们就像一般亲生的母子一样有着天然的共同语言。大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北京,曾安排阿姆畅游北京城,颐和园、天安门广场、九龙壁见证了外婆的幸福。 解放初外公去了香港,不久我嫡亲的外婆也带着三个小儿女随行而去。上海的家就全权委托给外婆了。以后20多年里,外婆成了这个家绝对的主人。下一辈都对她很敬畏。她操持一切家事,掌管家里的钱物,还拥有分派香港邮寄来的衣物的绝对支配权。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婆半夜两点起床去菜场排队买菜。她精明到能记得晚上吃剩下的荤菜的摆放样式。谁第二天偷吃了荤菜,一定会遭到外婆的追究,那是她特意为家里的第三代留的营养。对于外婆的“专制”,父母和阿姨们略有腹诽,但大家都知道,她的精明只是为了维护整个家庭的平衡,全无私心,也便释然。 母亲告诉我,“动乱年代”父亲被捕,是外婆陪着她以及我和妹妹坐在一张床上,度过最初几个胆战心惊的夜晚。怕有人来抄家,外婆还曾把家里的一些首饰带在身上,独自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车去乡下,把东西寄放到她做工人的弟弟家中。那天,车上正好出现小偷,司机要求全体乘客配合搜身,把近70岁的外婆吓出一身冷汗。 我们上学后,外婆甚至比母亲更关注我们的分数。拿了一个坏分数,我们怕外婆甚于母亲,外婆会叹息、责骂,甚至动手。为了让我们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电视里偶尔播放她热爱的越剧,外婆会把声音调到最低,贴着电视机看完全剧。外婆对生活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大冬天的夜晚,她把凉开水放到窗外,第二天,水结成了冰,她给我们做糖醋冰块吃。她曾在早上6点起床与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6时20分的《摩雅泰》。《少林寺》热映的时节,外婆也与我们一起凑热闹。暑假里,我们做完了功课外婆做完了家务,她就在方桌上铺上毯子,开始教表弟、妹妹和我三个孩子打麻将。从此,外婆再也不愁寂寞了,没有搭子的时候,我们三个小孩子与外婆就能凑成一桌。 在我与外婆相处的日子里,她俨然已是一个公认的有福气的老人了。家族中每次聚会、吃饭,外婆一定是上座。她最喜欢对别人说的话是:我没有劳保,可我有“六宝”。外婆的“六宝”,就是母亲他们兄弟姐妹六人。在香港的舅舅、阿姨们每个月都会给外婆寄“私家劳保”。外婆用她的“劳保”请我们下馆子、吃冷饮,买当时算是高档货的蜜枣、猪肉脯作为奖励我们的零食。1980年代初,她坐着飞机到广州的东方宾馆与香港的亲戚们重聚,还热热闹闹地在饭店办了80寿筵,作为一个儿女齐全和令人尊敬的老人,享受众人的祝福。外婆有个嫂嫂,生育了7个儿女,却因为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劳保经常受到家人奚落。每次来看外婆她都会由衷地感慨:我这个阿姑福气真好!——曾经走投无路的外婆,用她的智慧和耐劳赢得了自己圆满的下半生。 外婆去世是在初夏。临终前几天,她一直想吃西瓜,当时谁也没有能力在5月份搞到一个西瓜。外婆带着没有看完《上海滩》,没有用上电冰箱的遗憾,平静地告别了人世。她的坚韧、乐观与聪敏,令我怀念她的时候,伤感之余始终有温暖和快慰。年岁渐长,我更体会到外婆对于我的意义,尤其失意的时候经常会想到外婆的33岁,我们这代人,再绝望也绝望不过那个年代的外婆,她的人生成了我心情灰暗时的一座灯塔。 如今,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22年了。一年前,我们还为她做了百岁冥寿。有一种说法:百岁之后,死者就会转世重新投胎。不知道,彼岸的外婆是否已经开始了她新一轮的人生?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一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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