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21日08:21 东方网-文汇报

  ……上课铃声响后,走进来的是一位憔悴得可怕的人物。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凹,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

  上面所引文字是30年代清华学生对教授刘文典的印象。如果单从这个第一印象出发,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形象与名教授联系在一起。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气宇轩昂的“憔悴得可怕的人物”,却又确乎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教授。其学生回忆说:“先生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

  刘文典精通英、德、日、意等语言,学贯中西,尤精国学。1916年他27岁时,即被聘为北大教授。当时北大文科教授中胡适、刘半农、刘文典(辛卯)、陈独秀、朱希祖(己卯)都是卯年出生,皆为北大的灵魂人物,因此北大文科教员的办公室被戏称为“卯字号”,刘文典即为北大“卯字号”教授之一(后转聘清华大学)。

  “宁以义死,不以幸生”

  在北大,刘文典是与辜鸿铭齐名的怪人。刘文典具有很浓厚的名士气,他放浪形骸不合流俗,狂傲不羁言谈惊世。

  尽管刘文典被时人目之为一“怪”,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刘文典却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他不畏强暴,不媚时俗,能坚持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注重气节操守的传统。在这些问题上,刘文典一点也不“怪”。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刘文典因故未能及时南下。获悉刘文典在中国的影响力后(刘文典曾任孙中山秘书),日本方面就想拉刘文典“下水”,他们通过周作人等多次劝诱,请他出山教学,并在伪政府中任职。面对日本人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刘文典均断然拒绝。

  刘文典的态度激怒了日本人,他们先后两次搜查刘文典在北平北池子骑河楼蒙福禄馆三号的寓所。在不可一世的侵略者面前,刘文典横眉冷对,毫无惧色。他本来精通日语(早年留学日本),但在日寇面前,刘文典却不讲一句日语。他以“发夷声为耻”。

  困居北平期间,刘文典对于那些毫无操守,投降献媚于日本人之流特别反感,即使是至亲好友他也不惜与之反目。刘文典的四弟刘管廷本来一直与他居住在同一寓所内,多年来兄弟之间感情融洽。但刘管廷后来在冀东某日伪政府谋到一个差事,得知此事,刘文典十分气愤,他先是以有病为由“不与管廷同餐”,后来又说“新贵往来杂沓不利于著书”,将其四弟赶出家门,并从此不再往来。

  滞留北平期间,刘文典常以唐代诗人被迫在安禄山处做官失节的事告诫自己说:“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后在友人的帮助下,刘文典只身辗转来到西南联大。见到比他晚到昆明的吴晓铃教授,刘文典便向其打听与他同样困居北平的周作人景况。吴晓铃说周作人以“家中还有老小”为托词未出来,刘文典气愤地说:“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北平爱国青年学生为敦促国民党政府抗日,卧轨请愿。刘文典积极支持当时在辅仁大学读书的长子刘成章参加请愿。刘成章因体质差,卧轨时受了风寒,请愿归来后患病亡故。这对刘文典夫妇是难以忍受的打击,心灵上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创伤。但儿子的死亡,更激起了刘文典的民族热情,据刘文典在清华的学生回忆:“刘先生每次上课,都要给学生讲一段国事的艰危,并且告诉学生日本侵略中国的险恶用心及历史背景。他自己则夜以继日地翻译有关资料。”

  1929年,刘文典时任安徽大学校长兼文学院院长(学校设在省府安庆)。是年11月23日,安徽学界爆发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潮,当时蒋介石挟北伐之功盛气凌人,获悉学潮事后十分恼怒,于是经教育部下文传令刘文典亲到南京予以说明。刘文典对蒋介石用“责令、责成”、“纵容学生闹事”等措辞极为愤懑。在出发去南京前刘文典曾说:“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至于刘文典和蒋介石见面的情景,当时的南开学生刘兆吉在《刘文典先生遗闻轶事数则》中回忆:

  因有怨气,见蒋时,戴礼帽著长衫,昂首阔步,跟随侍从飘然直达蒋介石办公室。见蒋介石面带怒容,既不起座,也不让座,冲口即问:“你是刘文典么?”这对刘文典正如火上加油,也冲口而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这更激怒了蒋介石,一拍桌子,并怒吼:“无耻文人!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也应声反驳蒋介石为不实之词,并大声呼喊:“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躬身向蒋碰去,早被侍卫挡住。蒋介石又吼:“疯子!疯子!押下去!”

  刘文典被押进大牢。蒋介石还扬言“解散安大”。这件事在教育界引起很大震动,安庆大中学生举行示威,各地进步人士也来电来函声援。后来,经蔡元培等力保,陈立夫从中斡旋,蒋介石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才不得不将刘文典释放,但附前提——迫令刘文典“即日离皖”。

  章太炎十分欣赏刘文典的气节,挥毫写了一副对联赠之:“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巧妙借用汉末狂士祢衡击鼓骂曹的典故,颂扬了刘文典不畏强暴、嫉恶如仇的气节。

  “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1938年5月,刘文典悄悄告别家人,离开北平孤身南下。在朋友的帮助下,刘文典通过英国大使馆人员买到船票,经香港、海防,辗转来到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对于此次孤身南下的心理状态,刘文典曾在给梅贻琦校长的信里有过透露,他说:“典往岁浮海南奔,实抱有牺牲性命的决心,辛苦危险,在所非计。”此时对刘文典而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的选择必然是“大丈夫舍生而取义”。对认为“国家民族是大节”的刘文典而言,这是太自然而然的事情。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教师们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不少教授连粗茶淡饭都难以为继。此一时期,刘文典的家庭生活也很艰难。刘文典曾在给梅贻琦校长的信中提及自己此时的生活状况:“两兄既先后病殁于湘西,先母又弃养于故里,典今年日在贫病交迫之中,无力以营丧葬。”

  有一年除夕,刘文典全家竟然无米下锅,幸得学生送米接济才勉强度过了新年。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刘文典仍心牵天下,他曾写有《移居西庄舍南有流水松竹》一诗,诗中有云:“极目关河馀战骨,侧身天地竟无心。寒宵振管知何益,永念群生一涕零。”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刘文典回答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任教西南联大期间,刘文典避居市郊官渡,离学校较远,每次上课刘文典都须步行到校。正如他在写给梅贻琦校长的信中所言:“自千年寓所被炸,避居乡村,每次入城,徒行数里,苦况尤非楮墨之所能详。”尽管如此,刘文典却从不缺课。他说:“国难当头,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解放后,刘文典年事渐高,云南大学为了让他集中精力进行学术研究,一度没排他的课,但他坚持要上课,并声色俱厉地说:“教授怎能不教书?不教书就是失职!”

  尽管国势艰危,生活困苦,但刘文典却没有忘记以文化承传作为自己的使命。出于“自觉负有文化上重大责任”,刘文典不仅是“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而且还潜心于学术研究。在西南联大期间,刘文典完成《庄子补正》一书,并于1939年出版。该书立论严谨,学风扎实深厚,连一向不肯轻易誉人的陈寅恪也作序赞曰:“先生之作,可为天下之慎也。”

  有人问,为什么在西南联大时期,刘文典会选择庄子研究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刘文典回答说:“现在国难临头,国家存亡之际,间不容发,我们应该加倍的努力,研究国学……因为一个人对于固有的文化涵濡不深,必不能有很强的爱国心。不能发生伟大文学的国家,必不能卓然自立于世界。”

  “替庄子跑警报”

  在西南联大,刘文典上课很有个性。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从不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讲到五点多才下课”。有一次他上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上课”。原来那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他是要在皓月下讲《月赋》。到星期三,校园里摆了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赋》,生动形象,见解精辟,让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

  有一件趣事可以说明刘文典对国学的态度。抗战时期,日本飞机经常轰炸大后方的昆明,西南联大也是日机轰炸的目标。西南联大的师生一听到空袭警报,就停下课来,老师学生都往防空洞里跑——所谓“跑警报”是也。当时还是西南联大学生的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回忆说:“警报有三种。预行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拉空袭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人云南省境了,等到汽笛拉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

  对于跑警报的经历,陈寅恪也曾写过一则趣联;“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紧急中不忘幽默。某一天,日军轰炸机来袭,昆明城内拉响了紧急警报,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刘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视力不佳,行动更为不便,便匆匆率领几个学生折回来赶赴陈的寓所,一同搀扶陈往城外躲避。学生要搀扶刘文典,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大声叫嚷着:“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们搀着陈寅恪先走。

  在刘文典的“怪”和“狂傲”中,可以看到刘文典对待世事人情,无虚饰、不矫情、不失赤子之真,“君子坦荡荡”。他的这种率真和坦荡也能见出其可爱处。而在抗战时期艰苦的生活中,刘文典的这种率真和坦荡则尤显得可贵。

  摘自《乱世浮生》帅彦著中华书局2007年6月版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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