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写竹绘兰排解心头苦闷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4月25日15:16 《人物》杂志

  三

  叶公超自小就学画兰,稍长画竹。十多岁时,曾在北京从汤涤学画。他写兰颇得赵子固笔法,赵是宋末元初表现出最强烈的对异族不屈服气节的画家。对中国文人写竹的历史他更是了如指掌,他对文与可、梅道人、夏太常、文征明等都很有研究,认为宋元以来文人画竹实为抒发胸中灵气。他说凡是受外人压迫而个人心情不愿服从压迫,就特别喜欢画竹,所以竹子可以说是反抗压迫的象征。

  兰、竹相随了叶公超一生,他在教授生涯中也时有落笔。

  叶公超笔下的空谷幽兰、淋漓墨竹浇的更是胸中之块垒。从松江路到“龙山拓园”,再到“水晶大厦”,他先后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友多闻斋”、“寒之友斋”、“影婆娑斋”等,让人不禁遥想起当年水木清华的“竹影婆娑室”。

  “怒而写竹,喜而绘兰”,他写竹的时候远多于绘兰的时候,借以排遣心头的痛苦与愤懑。他自己说得很清楚:

  书画不会得罪人,又无损于己,是最好的养性方法。当一个人拿画笔的时候,世俗杂事都在九霄云外,宠辱皆忘,更不知凡间有痛苦和烦恼。

  1962年,他和高逸鸿、黄君璧、陈子和、姚梦谷等画家组织“壬寅画会”,共同切磋,时相雅集。

  1966年,1977年,叶公超的书画作品先后两度在香港展出,一时轰动香江。可惜两度他都未能躬逢其盛。香港画界曾予以很高评价,黎心斋说:“写竹至难,公超之兰竹得梅道人、顾定之、夏昶风规。下笔时又果胸有成竹,故竹叶兰香,清气迫人眉宇。至其书法沉厚中有静致,结体严谨中而灵活。”刘秉衡说:“叶氏所写墨竹,挺秀出尘,有飘然洒落之致。”黎晋伟言:“公超之书画,有才人之笔,书卷之气跃然纸上,其所写书画多寄意之作,重精神而不重形态,所谓‘胸中有丘壑,纸上无俗尘’者是也。”王世昭说他的书法上溯王羲之,中及鲁公,下至米颠、东坡。

  他自幼临摹褚遂良的字帖和魏碑,写得一手好书法。在南京,他曾勉励陆铿,“要继续好好写,中国人特有的修养,也是门面之一。”

  他笔下的兰竹也是以书入画,将褚的笔法带入了画里。当别人向他讨画时,他常会说:“我的字也不错呀。”写好字,他自我欣赏:“还不错吧,至少写得很直,没有歪。”

  有人说他的书画清新而不落俗套,有着浓郁的书卷气,这一切和他潇洒脱俗的生活态度有关,“他那自然自在、忘怀得失,不论在朝在野,无时无地,莫不如是,大有超然物外的逸趣”,属于“典型的书生本色”。他从来不是政客,而是大时代中的一个知识分子,生当转型、易代之际,在中西文化之间,进而出入国门,以他一流的“王者英语”与世界各国政要觥筹交错,意气风发。退而在野,则以传统的中国书画自娱,俨然是长衫飘飘的文人。

  1966年,他应邀主编《二十世纪人文科学》的《艺术篇》,亲自撰写了《结语》和《六十年来之中国绘画》,对艺术家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艺术批评的重要与独立等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他说,艺术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可惜现在的社会不能培养艺术家,甚至提供有抱负的艺术家适当的工作环境。他认为,古人在书画方面为什么成就卓越,能千古流传,主要原因是当时大半的艺术家有皇帝或贵族供养生活,能一心一意为艺术而艺术,问题是没有独立性。社会进入工业化之后,如果能把部分资金用来支持艺术,使艺术本身不用去敷衍官方或有钱人,那样艺术才能独立。他说,“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独立而严格的艺术批评。”认为过去老套的艺术批评全是捧人的。有的批评,非但不能帮助艺术家,反而压制他们的创作力,这是不管用的。

  他晚年时,书房中挂的是他指定何怀硕画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何怀硕深情地回忆:

  尤其令人感动的公超老师把晚辈如我当朋友看待,使你在光风霁月中与天光云影共徘徊,慢慢忘却了由敬谨而生的拘束。老师是卿相犹是布衣,是饱经沧桑的老人犹是赤子。与他相识相知的人,永远感受到他那元气淋漓的生命热力,使你化卑怯为勇气,从悲观迷惘中而生积极进取之心。而且,他使人自然领略到平等自由的人格尊严,因为,在他心目中,王侯与寒士无所轩轾。

  四

  叶公超年轻时就喜欢打猎,到老仍盼望到非洲丛林中施展身手。在南京,在杭州,在美国、西班牙、苏格兰等地狩猎,曾有不少斩获。到台湾后,他也猎到过野猪、野鸭。1968年旧部陆闰成到台湾看望叶公超,回想起1954年,他和美国“大使”蓝钦等结伴到花莲、宜兰围猎山猪,在关渡淡水河打水鸭,在第几兵工厂射击场作长枪手、中美友谊赛的豪情逸兴,感慨不已。他与白崇禧、孙立人等都是猎友。他虽然喜欢狩猎,却志

  不在“得”,见到乖巧的野鸭涉水而过,他往往狠不下心扣扳机。

  他闲而狩猎,却讲猎品。60年代时他说:“对打猎的人说,猎品是顶重要的,比如行猎时,不可以射杀雌的、幼的。就像孟子所说的‘数罟不入 池’,意思是说,在充满杀机中,也须存一份忠厚的好生念头。”

  他感而赋诗,他的诗寄托遥深,所谓“诗言志”也,其中以题竹的居多。“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总无心”、“饱经风霜节愈坚”等都可看做是他自道生平。“蒲风吹绕紫葡藤,飘落红尘岁几更,不辱人间烟火物,俗缘容易佐长生。”这是他题“紫茄图”。“广寒宫里觅仙踪,不染胭脂见玉容,微步凌波闻鼓瑟,一番萍水一相逢。”是他题水仙。

  “但得托根清净土,天寒勿写最高枝。”“灵斋夜坐寒之友,隐隐西风动至情。”“枝枝叶叶见幽情,辜负春光碧玉生,卷起湘帘吹梦境,夜来风雨变秋声。”“江风翠竹湘妃瑟,谷月幽兰楚客诗。”“无限清怀纸上生,竹竿抱节石藏贞,故家乔木今何在,梦里纵横见落英。”这些都是他的题竹诗。

  他所画的雪竹尤其“不胜故国山河之感”,他题雪竹也每多好诗,如“研碎冰花图雪竹,世情淡薄此心寒”;“历劫不挠君子节,画中自有岁寒姿”等。

  1962年秋天,他游野柳归途,想起十年前签订《对日和约》时,同事郭则生曾步当年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诗原韵,寄诗一首给他。前尘如梦,往事如烟,他感慨万千,忽有所感,即以原韵写下了这首诗:

  黄帽西风白马鞍,登临却笑步为难。

  归林倦鸟知安稳,照眼斜阳未觉残。

  欲借丹霞弥往辙,不因险乱心坛。

  青山翠竹凌霄节,乐与游人夹道看。

  日本人想以高价买一幅他手书的这首诗真迹,他坚决拒绝了。

  1969年7月21日,人类登月成功,举世庆祝,他却认为科学破坏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情,作七绝一首表示异议:

  登月人归佳话多,何曾月里见嫦娥。

  举头望月明如旧,对月无言且放歌。

  “故国烽烟隔海看”,故国山河也常在他的梦里,阮毅成回忆杭州旧事的《三句不离本“杭”》出版后,送他一本,他连夜读完,并赋诗一首:

  毅成兄以其所著寄赠,一夕读尽,益增异地怅望乡邦之思。

  一篇说尽临安事,山外青山楼外楼。

  展卷凄然怀故迹,年年望断是神州。

  他早年在美国、英国亲聆现代诗人佛洛斯特、艾略特等的教诲,早在爱默斯就出版过英文诗集,在诗歌方面有着非凡的造诣,可是回国之后,他几乎不再写诗。晚年他写的都是旧诗。但在中国新诗史上,他却占有重要的地位,不是以诗,而是以他的诗论。

  1973年11月11日到17日,“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在台湾举行,主题是“弘扬诗教,促进大同。”大会专门安排了4次全体会议,每次讨论一个题目,其中11月13日下午由叶公超主讲“诗与画”。他说这个题目不如叫“诗在画中的地位”更为恰当。中国诗和西方诗起源的时间差不多,虽然中国没有像《荷马史诗》那样的长篇史诗,但《诗经》的文学价值和地位也是相当高的。他说山水画是中国画的骨干。大约11世纪,大部分的中国画中都有诗味表达的特点,一幅画可能表达的是一个风景,也可能是一首诗。在画上题诗成为必要的一步。这是诗与画的第一层关系。画家可能把前人的一首诗配在自己的画中,用来衬托自己的观念或意境,这是第二层。古人讲究诗、书、画三绝,任何好的画几乎都是如此。他感慨现代的画家有很多不是诗人了。

  1974年6月23日“诗人节”前夕,“第一届中国现代诗奖”举行颁奖典礼,主持人余光中请叶公超为颁奖人。多年以后,当时去接他的青年诗人洛夫还记得,那一天细雨霏霏,通往天母的途中一片泥泞,山回路转,山腰上,一片青翠之中,“龙山拓园”在望。叶公超出来开铁栅门时,身后跟着两条如狼似虎的大丹狗,他的住处院子很大,花木茂盛,却疏于整理,阶前落叶遍地,有些荒凉意味。

  那天叶公超在致辞中,从白话诗谈到现代诗,从徐志摩谈到艾略特,中外诗坛掌故,如数家珍。他的音调缓慢而苍劲,娓娓道来别具韵味。他说:“诗人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内心有一种冲动的情感要表现,这种情感,一种是个人的,一种是社会的,有感之后才有所发。”他坚持“诗的语言必须有节奏性”,他认为“诗的语言不是直截了当的,诗的语言包括视觉的意义,感觉的意义和听觉的意义。”

  他没有准备讲稿,没有什么客套话,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不带一个英语单词,颇像老友西窗剪烛,煮酒叙旧,引人入胜。洛夫送他回家的路上,他问起诗坛现状、喜不喜欢徐志摩,读些什么书、有没有出版诗集等。

  第二天,洛夫寄了一本诗集、一本评论集给他。半个月后他回信:

  洛夫吾兄:

  天母邮递较慢,你的诗集《无岸之河》和评论集《诗人之镜》昨天才收到,多谢你。《创世纪》还未到。

  前几天你雨中陪我回家,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新诗的近况,都是我不知道的,好像上了一课,更多谢你。

  祝你好。

  弟 叶公超 7月9日

  五

  1961年年底,叶公超请刚从日本来的新闻界老友乐恕人叙旧吃饭,提出了有趣的三条件:一、不上馆子,在家里便饭;二、没有大鱼大肉,只有家常小菜;三、午后二时起,要睡午觉,恕不奉陪。那时,他住在一间独立门户的旧房子里,客厅、餐厅、卧室全在二楼,有男女仆人各一。乐恕人请他谈谈人生进入中老年后,对于处世养生的道理。他边吃边谈:

  现在这种局面下,人到中年以后,是非恩怨特别多,谈到处世养生,我觉得有几项事值得注意。

  第一,最基本的,要对自己的生理情况充分了解,不妨把生理卫生这类书籍,重温一遍。明白了身体各部的机能,你才会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哪些事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不可以去。这是最基本的,没有健康,一切免谈。

  第二,要有听而不轻信的辨别力,这就是避免甚至除掉是非恩怨的关键。

  第三,一个人要有两类好朋友,一类是可以谈肺腑之言的,一类是可以对生活有实际帮助的。自然,二者兼而有之,那最好不过,可是又非常不容易。

  第四,有一个宗教信仰,对人生比较有益。他说自己现在是不进教堂的老基督教徒,十几岁就教于圣经班,可是到现在对任何正派的宗教都不反对。信仰宗教有两个好的影响,一是给人一点悔过、安慰和寄托。再则是劝勉人们为善,做好事。

  70岁生日时,他说人老之后有“三怕”:一怕病;二怕不能吸收新思想;三怕失去青年朋友。针对“三怕”,他许下“三愿”:一、要保持自己身体的健康;二、要不停地吸收新思想、新观念,使自己的知识日久常新,不致跟时代脱节,并不致被目为落伍;三、要结交新朋友,尤其要结交年轻朋友,使自己生活在青年中,永远保持青春活力和情趣,并进而使自己心理更新。

  为此,他每天都要锻炼身体,从事适合老年人的运动。每天都要浏览中外新书,以增长见闻。对青年朋友,他更是热爱有加。虽然他不愿回想过去的辉煌,但他偶尔也会和他们兴冲冲地谈起当年的政治外交,以及对时事的看法。青年作家阮文达在《春秋杂志》写“阮氏春秋”,他很喜欢,主动送作者一幅字、一幅画。几年后,阮的《随缘随笔》出版,寄赠他一册,他马上回了信。可是他晚年记忆力大减,过了七八个月,他以为还没有复信,所以又写了一封信:

  文达先生:你去年五月送我的《随缘随笔》,我于收到后,因一时忙于搬家,最近又在枕边发现,才想起还没有多谢你,盼你原谅。你也许不知道,我也是经常以你的专栏为调剂生活的读者之一,而感觉愉快者。多谢你的书,以后还希望不会忘记再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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