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婚姻的第三者

　　忽如远行客

　　说起张爱玲的家世，人们往往先说李鸿章，后说张佩纶，殊不知她母亲黄素琼亦同样出身豪门，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 升的孙女。黄家似乎更封闭，黄素琼缠小脚，上私塾，本来最多成长为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那类人物，但是，同样的命运，加 诸到不同的性格之上，就会生出不同的结果，黑夜给了黄素琼黑色的眼睛，让她对光明更加向往。

　　20岁那年，黄素琼嫁给了张爱玲的老爸张志沂。一开始处得挺好：黄素琼漂亮，有高远的向往，又因家庭所限不能 圆满，一种很弱势的缺失感，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很动人的女子，而张志沂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对黄素琼一定也有某种吸 引力。

　　蜜月期里，张志沂也许会稍稍收敛自己的荒唐，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爱她，可是他更爱自己，更舍不得让自己 受委屈，他又出去鬼混了，抽大烟，逛妓院，过他快乐而堕落的生活。

　　黄素琼不能接受，从极封建的家庭里走出来，腐朽昏昧皆如梦魇，她躲之不及，唯恐沾身，如何与之朝夕共处？

　　她以陪伴小姑子为由，同去了英国。旧家庭出来的女子，不太容易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比如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 但黄素琼不是，她一直那样向往文明社会，现在好了，她完全地在这社会中了，新鲜事物扑面而来：艺术，礼仪，穿衣打扮， 生活方式??与过去不同的这一切，都值得羡慕，都应该学习。在英国的黄素琼一定是个很勤勉的学生，她很快就从中国的小 脚女子，变成了西洋化的美妇人。

　　但这时她已经生下了张爱玲和张子静，再说，张志沂也不像《红楼梦》里的贾珍贾蓉乃至贾琏那样全无心肝。他一直 催她回来，给她写信，信里还有诗，即使黄素琼努力将自己西化，对于这中国式的感情表达，也不能完全无感。

　　得到浪子回头的允诺，又难舍感情的牵绊，离国四年之后，黄素琼归来，张志沂也做出积极姿态，戒毒，撵走姨太太 ，好像是要洗心革面了，可是，改变自己这件事，光有愿望是不够的，还要有力量，把自己连根从过去中拔起，即便血肉模糊 也在所不惜。张志沂做不到。　　

　　决心被时间稀释，细微的芥蒂生出，黄素琼刚回国时的快乐空气很容易地被破坏掉了，张志沂故态复萌，不但照样抽 鸦片逛妓院，连家用都不拿出来，想着把妻子的钱耗光了，她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他忘掉了，黄素琼是勇敢的湖南人，宁可壮士断腕，也不愿委曲求全，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黄素琼提出离婚，张志 沂不肯。但这是1930年，“皇帝”溥仪对于“妃子”文秀的离婚诉求都无计可施，张志沂再不情愿，还是到了要直面离婚 协议书的一刻，他心绪如麻，绕室三匝。律师转头去做黄素琼的工作，黄素琼用一种非常欧化的语气，简洁明了地说：我的心 已经是一块木头。

　　宛如弦断不可续，水泼不可回，她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肯跟他多罗嗦，张志沂的自尊受到了震动，终于在协议上签 了字。

　　回望张爱玲父母的十余年婚史，会发现他俩之间梗着的，是一个新时代。张志沂的所有个性，都与旧时代相宜，他善 于背古文时文，放在过去可以成为科考高手，他小有才情，又能博一个才子的名头；他喜欢眠花宿柳，那也曾是一种无伤大雅 甚至堪称优雅的气质，这些加一起，就是一个颇有派头的浊世佳公子。然而时过境迁，新时代像是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他的人 在里面，显得很蹩脚，很颓废。

　　新时代是站在黄素琼这一边的，安慰她，怂恿她，力挺她，是她坚实的后盾，又如一个温厚亲切的隐秘情人，看着她 丢开一切包袱，一往无前地投入他的怀抱。张志沂无法甩掉一种酸溜溜的悻悻然。然而，他的挫败还并不止于此，他生命里， 和黄素琼同样重要的一个女人，他的女儿，也被新时代诱惑着，这个女人就是张爱玲，而这，将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