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孟 晖
芸娘的花屏被洋人复制出来了!在一本设计杂志上看到法国设计师兼建筑师让-玛利·马索(Jean-Marie Massaud)所创意的“绿色空间”植物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冒出了这样的一个“无厘头”想法,并且伴随着一股近乎痛心的感觉。
本来,鉴于《浮生六记》近年的大热,我还一直在等待着哪位中国设计师会注意到书中所说的“活花屏”,把这一精巧的传统陈设转化为现代设计。关于它的形制,作者沈复可是说得异常清楚,也绝不难复制:以竹竿作为边框,用细竹条在框中编成大眼方格纹,形成两扇宽一尺、高约六七尺的镂空竹屏面。然后,按照两个屏面之间相距五寸的距离,安装一个底托。该底托的制作也很简单,取一对五寸长的短木棍,在二者之间均匀地钉上四根一尺长的木条,如此而成带有四根横档的一个长方形轻架。再在每根短木棍的两个端头各开一个圆洞眼,将一对竹屏两边的竿脚插入洞眼之中,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重屏并立、其间留有五寸夹空、下衬固定底托的特殊设施。把一只紫砂花盆放置在双屏之内的底托上,盆中栽种藤本植物,让绿蔓在竹屏格上蜿蜒而生,于是一屏幽绿,遮蔽日光的同时却能透过风凉。芸娘让人制作了多扇这样的活动翠屏,因为材料轻巧,两个人就可以抬动,所以随时可以按照起居所需改变翠屏的位置,还能够任意排列组合,挡在窗前,绿荫满窗,室内生凉;摆在院中,围成曲折的阵势,人坐其间,又如身处小小的碧绿迷宫。沈复满心欢喜地给这种移动式绿色屏风起了很恰切的名号“活花屏”,并感叹:“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奇妙的是,马索这位法国设计师的“绿色空间”植物架竟与芸娘的“活花屏”貌合神也合,只是在材料上使用了现代的金属框架和白色纤维绳,在两扇长方形边框之间焊以金属细棍,固定成平行的双层屏架,然后让白色纤维绳在金属框内纵横交错,织成空疏的格纹——颇接近中国传统的“冰裂纹”——轻巧的花盆就直接钩挂在绳结上,藏身在夹屏中间,而蜿蜒的绿蔓与白色格纹形成清凉的色彩搭配。想来马索不会读过《浮生六记》吧,我们无从得知他究竟怎样萌发出关于这一植物架的灵感,或许,它就是创作者个人才华爆发的表现。然而,这个无巧不巧的偶合却是一声缭绕的钟音,向着中国设计的此刻生态发出难以驱散的疑问:几千年的传统在“实用设计”方面分明积累了多姿多彩、经常是出神入化的经验,为什么不见它们在现代生活中获得新生?就以“活花屏”这个具体例子来说,把竹框与竹条换成金属框与白纤维绳,很难吗?
也许,问题该这样问:当代中国设计师究竟怎样建立自己与传统的关系?在目前,他们与传统之间存在着哪些障碍?这一问题在今天显得异常尖锐,因为业界最近打出了中国设计向国际进军的口号,跃跃欲试,想要武林争霸。我个人的观点是,误区在于人才们总是急于展示中国文化的伟大,又以为只有形而上的领域才能与伟大沾边,因此执拗地非要在实用形式中体现“气”啊“道”啊这些无从把握的玄学玩意。可是,中国人几千年活下来,肯定不会主要靠“气”和“道”,而主要靠“勤劳勇敢”。勤劳,便肯干;勇敢,便不怕尝试,也于是,便为子孙留下了世上最为丰厚的经验传统之一,包括实用设计方面的种种大小成果。轻视这些心劳手作培育出的形而下的繁花,光迷恋道、气之类与形式无关的缥缈概念,芸娘的花屏,就永远不会在中国设计师的手下转生。
其实,“活花屏”并非芸娘的独创,乾隆年间有《虎丘竹枝词》咏道:“夹竹屏风映绿窗。”可见中涵花盆、绿蔓蜿蜒的“夹竹屏风”在清代的江南流行颇广,是一种常见的实用设施。如果我们的设计师早将它复制出来,那么,私宅小院或者餐馆、咖啡座就有了一种轻巧美妙、环保节约的设施为庭院分割空间。我甚至曾经幻想,花店会兼营各种“活花屏”,负责送货上门以及屏架回收,这样,花屏便可以成为中国家庭的一种常用陈设。它不一定只摆在庭院,亦可装点室内,落地窗前或客厅当中小小一架,夏日碧影生凉,冬天新翠青青。多了这样的细节,我们才可以说,中国人会创造有自己特色的生活,有可供其他人羡慕和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