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现代人的宗教意识,已经逐渐脱离了“恐惧”留下来的心理阴影。如果人们真的需要一个上帝,那一定会有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上帝是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鼓励我们,启发我们,而不是来吓唬我们。
读着《与神对话》,渐渐觉得,这就是一部人们常说的“匿名基督(AnonymousChristian) 的作品。天主教神学家卡尔·拉纳把那些内心揣着上帝,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承认,无意识,甚至反对基督教一般教条的信仰者,称为“匿名基督徒”。和作者尼尔·沃尔什(NealeDonaldWalsh)对话的那位“神”,熟读《圣经》,熟悉教义,满口的“信、望、爱”。全书最后一句,“神”居然动情地说:“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不论你在何处,不论是何时,请呼唤我。我将会出现,带着真理,和光明,及爱。”众所周知,这些话拷贝自《约翰福音》。所以说,《与神对话》肯定是一部出自基督宗教传统,思考着(现代)人(传统)神关系的作品,尽管他可能从不去教堂。
然而,对于我们这些非西方传统下的中国读者来说,《与神对话》中的非基督教因素,更受瞩目。我发现了:书中的那位“神”,对东方宗教也很懂很喜欢。“神”懂得中国的“阴阳”,“神”甚至断然地说道:“神就是太极,太极就是一切。”还有,《与神对话》中的“神”,和一般信徒认定的“上帝”,有很大的不同。一般传统的基督徒们,常常把“上帝”看作一位动辄向人类“开罚单”的“天主”,是一位“赏善罚恶”的判官,结果弄得“天堂”和“地狱”,似乎就此成为上帝手上的“胡萝卜”与“大棒”,让你一时地跃跃欲试,一时地战战兢兢。《与神对话》不是这样的“上帝观”,他们讨论的“上帝”,只有“爱”,没有“怕”。一天晚上,“神”告诉作者沃尔什:“如果你不遵从我,我就把你打入地狱,那算是什么自由的意志呢?难道这不是对神的嘲弄吗?难道这不等于说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爱)的关系吗?”你看,“神”成为人的朋友,温和、友善、迷人、助人,这是这一代西方人能够接受的“上帝”——温情脉脉的人文主义上帝。
“人们活着的时候很少有机会去见上帝,上帝的真实面目如何知道?上帝的真面目,到底是威严的?恐惧的?含蓄的?生动的?或者就单单是慈爱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是,人类需要的上帝,是那个理解我们过去,同情我们处境,启发我们的心灵,关心我们未来的上帝。这样的上帝必定是仁慈的,如果上帝每天都在威吓人、惩罚人,我们找到他来干嘛?”
上面这段话,引自几年前的拙作《圣经一百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放在这里再说一下,附和作者,倒是合适的。初民社会的时候,人们因恐惧,对上帝顶礼膜拜,这是古代宗教的概念,中外皆然。《尚书·洪范》里说:“帝乃震怒”、“天乃锡禹”。上帝会发怒,风暴雷电,就是神的坏脾气;上帝能赐福,功名利禄,就是神的好心情。这样的上帝,似乎真的是喜怒无常,跋扈任意,难以揣测。中国古代大诗人屈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上下求索者。屈原最早就挑战初民们的“恐惧意识”,他在《天问》里问天:“顺欲成功,帝何刑焉。”人们在地上建功立业,上帝有什么理由要加刑处罚我们?
现代人的宗教意识,已经逐渐脱离了“恐惧”留下来的心理阴影。如果人们真的需要一个上帝,那一定会有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上帝是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鼓励我们,启发我们,而不是来吓唬我们。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把“原始宗教”称为“恐惧的宗教”;“近代宗教”则是“启示的宗教”。那种只是让人“吓势势”的上帝,源自一种懵懂懂的初民意识。靠着那个威严的上帝,能够震慑一些妄行不法之徒,但是对一个期望提升自己心灵的人,几乎没有什么超拔的作用。这个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个更加积极的上帝,一个能够启示自己,扶持自己,引你走出迷津的上帝。《与神对话》,就是一个“匿名基督徒 ”和上帝展开的精彩对话。他们的关系,时而像是兄弟,时而像是师生,时而又像是两颗完全裸露着的“赤子之心”,“神” 给予作者的只是些咨询、劝告、慰藉和鼓励。人神关系,转变成一种纯粹的“慈爱”,这一点大概仍然符合基督宗教的传统教义,因为《旧约·历代志下》第五章第十三段说:“耶和华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