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死亡
李航(兰州)
再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已经是她死后几个月了。我像回忆一个恶作剧般回忆我所知道的她的一生。
高原上的乡村沉沉闷闷,会滋生出各种神秘。大人们以为小孩子无忧无虑,也许,对小小年纪的我们来说,世界是无限膨胀的,孩子的小小脑袋根本搁不下。
对我来说她是恐怖的代言人。她有时穿着朽烂肮脏的衣裳,有时裸露灰黄枯瘦的肉体。她总是从村子最深处摇摆到我家门口,最后和夜晚一同回去。
我们的村子在高原的最边缘,是一块修整的大平地。往西便是高原的尽头,山沟起伏。人们环沟沿居住,世代如此,自生自灭,多少年来像她这样的人绝非少数。但我完全不知道令我恐惧的她的往事,只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一个略显猥琐的丈夫。凭着辛勤劳动,她的丈夫很好地供养着这个家庭。
每个黄昏都可以看到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步三晃地来到我们周围。我们这群小孩子都异常兴奋,如同在动物园里看到了憨厚的熊。我们很清楚激怒她是什么结果,但通常都会忍不住向她挑衅:用树枝戳她,用土块丢她,向她吐口水,甚至撒尿。她总是木讷地转着身子,维持着对自己的最基本的保护。我们当然都安全地度过了整个童年,现在,无非是她那空洞的眼神惹起了我的回忆。
我厌恶她,她干扰了我对健康正常人生的信念;我取笑她,她作为一个大人边走边提裤子,有时还是耷拉着的;我揣测她,她的身体时而隐秘时而暴露。可是,我没有放开胆去捉弄她,我怕她忽然回过头笔直地盯着我,穿透我。
她无非是被延误了治疗。她为她的男人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儿子,之前还料理家务,但因为得了病被抛弃了。虽然没听人亲口说过,我依然确信她的乡邻甚至亲戚都认为这不是件稀奇的事。之后她被关在一个破旧的窑洞里,躺在靠着窗子、铺满麦草的炕上,窗台上搁着一只饭碗。每天下午,她婆婆或者儿子会去烧炕。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会有人面无表情地拉开门,在窗台上搁下些许剩饭。
所幸没有人过分虐待她甚至伤害她的生命。她的家属只是按我们所赞成、同情、容忍的方式对待她。到了晚上,村里幸福的夫妇们应该会躺在炕上说起她的事情,像说起一次难以启齿的遭遇或一个令人不安的笑话。
如果她在洞里大喊大叫,她的公婆、丈夫甚至孩子都会冲到洞口大声呵斥,声音盖过那空洞无力的呻吟。她比骡马还要招人烦。有时,家人横下心来,放她出去,最好的设想是她会迷路、遭遇不幸、自取灭亡。可惜,那些年她从来没有走失过。
我想,对自认苦难深重的人,这绝对是不值一提的事,何况她和自己的生活毫无瓜葛。我们会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会更同情她的看护人们,甚至还会出一些比较损的主意。在那个时候,她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一场尚未结束的灾难。
就这样,她唱着歌,夹杂着诡异的动作,让我们的厌恶和恐惧发展到极点。大人们每个晚上都会小心翼翼地喊孩子回家,生怕邪气传染到自家。一天下午,我竟看见她斜躺在我家门口,还咧着嘴朝里边笑。我扯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母亲闻声出来,一面迅速把我拢在怀里,一面挥手呵斥她走开。她转身,笑呵呵地走了。
上小学后,我们欢快地忘了她,但偶尔会莫名其妙地说起她那裸露的身体。因为这件事情,一个小伙伴在厕所门口被人打了。打他的孩子正是这个女人的二儿子。之后我们有所收敛,但还是不时刺探她儿子的容忍度。因为她和我们同龄的儿子,我猜测这个不幸的母亲也就是30来岁,和我的母亲差不多大。
光阴荏苒,我们的注意力早已被其他无聊的事情转移,虽然她的不幸一直延续着,直到去年冬天她的死亡。
转述者自然带着一如既往的鄙夷和厌弃,说她在窑洞里大小便,大冬天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因为对她的彻底绝望和视而不见,她的家人并未主动寻找,以为等她闹得筋疲力尽之后,她就会悄悄地回到家里。
乡邻们仿佛迎来了一场大快人心的解脱。她的死被认为是两利的事情。她个人的悲惨一生终于告终,家人们则可以重新开始他们的人生,她儿子相亲时对方不必再有过多顾忌。与此同时,大家都承认了她的不幸,承认了人们对她的仁至义尽。但这种伦理更像是人与忠贞不二的家犬或劳累一生的牛马之间的伦理。随后她被下葬,规格和正常人是相当的。人们凭借这光彩的举动表示对一件事情的忘却。所以大家都说:她活得也够了,死了也不是没面子。这一切,仿佛都可歌可泣。
更可歌可泣的,是她那两个在外人看来非常孝顺的儿子。他们上完中学出去打工,从空间上拉开了和他们的母亲——这一显然的大灾难的距离。过年前,两个儿子回家团聚。有心的二儿子买了一件羽绒服强行套在母亲身上。不几日,再打开门,满地都是羽绒服的屑末。大儿子说弟弟多事,此番尽孝便不了了之。
年关之前,两个儿子去母亲的屋里清理。推开门,涌出一股恶臭。他们不可爱的母亲赤身裸体躺在炕上。彻底的清静降临了。
他们对未来的一切打算,彷佛终于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