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
李晓翔(广州)
在广州街头,经常能看到售卖迁西板栗的小档,每次经过都想买些给爷爷,让他尝尝老家的好东西。可现在,他再也吃不到了。
那个周六在凌晨4点时醒来,隐约听到妈妈说:“爷爷走了,我们快去看看。”
爷爷真走了,带走了他经历的没人理解的痛苦。
从医院回来时天刚刚亮,在床上躺下,脑海里都是爷爷的身影。忍了很久的泪水在太太安慰下冲了出来,痛哭了好一会儿。
爷爷生于1912年,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他告诉我,我太爷爷是在老家开小店卖布的,算中农。小时候他从迁西到唐山卖布要自己坐上两天牛车,还要在唐山住一周,才有机会买到合适的布料带回老家卖。这段经历让他养成了独立的性格。后来家里人供他到北京读书。当时从老家去北京读书极不容易,何况还是很出名的私立汇文中学。据说,那里的老师都是留洋回来的,还有不少外教。爷爷有一个同学是张学良的弟弟,来去都有卫兵陪着。爷爷读书很出色,特别是英文。晚年脑子有点糊涂了,但谁要和他说英文,他的发音,都还是字正腔圆的。
解放前爷爷在上海当过警察,见识过1930年代大上海的繁华和复杂。后来他又去税务专科学校进修,考入了国民政府的海关,在香港九龙文锦渡和白石洲海关担任关员。1949年10月21日,九龙海关起义,爷爷和许多关员毅然乘舰护产回国,从此定居于广州。虽然没能成为“老革命”,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至于为什么没有入党,爷爷的回答很实在:在上海时就有地下党策反,我完全理解、支持革命,但我有一大家人要照顾,万一出了事,他们怎么办?
爷爷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3个妹妹。成家之后,他不仅承担起整个家族的担子,还担负起了妻子(第一个妻子,她病逝后爷爷娶了我的奶奶)那边的重担。虽说当时海关福利很不错,但以一己之力照顾一大家子人还是太辛苦。因此爷爷一生都很节俭。
爷爷有3子3女,生活在3个城市。他就像《阿凡达》里潘多拉星球那棵大树,荫蔽着每个家族成员,使我们血脉相连。他温和、平静、内敛,似乎世间的任何变化对他都没有影响。有人说他懒得想,有人说他没感情。但他经历了早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悲剧,抗日、解放、“文革”的变迁,走到今天要承受多少精神压力?爷爷心里一定有我们难以估量的力量。
小时候我很调皮,常和爷爷斗嘴、打闹,被管教比较多。我觉得爷爷特别严肃,但又特别亲。因为爷爷给的零花钱最多(两周10元钱,能打很多次游戏机了),还给我买酸奶喝,带我串门,教我英文。读小学时我在阳台上碾蚂蚁,爷爷轻声告诫:人不该欺负弱小生命。这话我一直记得。每次我去探望他,他总会送我到街口的车站,然后拄着拐杖,就在路边看着我上车,以他的视力,其实看不清我上了哪辆车。
10多年前奶奶先走了。爷爷比奶奶大12年,年轻时的锻炼使得他的身子骨一直很好,但从此爷爷说话明显比以前少了。几年前,90多岁的他还可以自己上下楼梯,打打麻将。近年来他脑子不好使,腿脚更不灵了,有时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但他心里明白,知道是亲人,还和妈妈说我和太太都是他的好孩子。
爷爷走前那一周,我和太太去医院看他,推着轮椅上的他出去晒太阳。爷爷很安静很享受,也很无奈。其实住院后他已经很少吃东西,而且咳嗽不止。但我总无端地相信,爷爷一定能克服这些,康复回家。
那一刻来得既突然又自然。我们赶到医院时,爷爷离开这个世界一小时还不到,身体却已开始僵化、变黄,手上的温度已经消失。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阴阳相隔吧。爷爷活到这个年纪,原本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但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以后再无机会相见了,在湿冷的太平间里,我感觉如此落寞。
人走完一生,就像一本书翻完了最后一页。属于爷爷的这本书,似乎波澜不惊,但其中有苦有乐,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命运。也许爷爷已受够了这几个月的痛苦,也许笃信过基督教的他被上帝带走了。希望爷爷就此解脱,在天堂和奶奶、爸爸团聚。
据说,怀念一个人时,只要闭上眼睛,那人就会出现。太多太多话,想说,说不出,也说不完。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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